六十三 凤尾(第2/5页)

出租车司机冬天夜里趴活不容易,听到陈见夏报的地址距离机场很近,比跑进市区少了三十多块,立刻低声骂了句脏话。

他发动车子,却不抬计价器,见夏知道,恐怕是要开上路再跟她要个“一口价”。手机一直开着公放,司机在群聊里指桑骂槐,句句不离下三路。陈见夏不声不响地拨通了电话,对人工客服说:“你听。”

司机不敢骂了,说,妹子,啥意思啊?

“驾驶座背后贴着的塑料牌上有投诉电话啊,我正打着呢,副驾驶前面的工牌我也拍下来了,家里人在楼下等着接我,客服也等着我报车牌号呢,师傅,还不抬表啊?”

陈见夏语气柔柔的,像在跟他商量似的。司机立刻抬了计价器,说,你把电话挂了,挂了,听话啊,挂了,何必整成这样。

“可不是嘛,”她也笑,“何必呢。”

省城的行事风格还是一样彪悍,乘客要么吃哑巴亏要么直接嚷嚷起来,司机明知道公司贴了个投诉电话在自己脑袋后面,但从来没见人真的会打。

车停在小区里,司机抬了抬屁股,不想下车去帮她提行李,陈见夏也没争辩,自己取了,小心翼翼,没有触碰到左手。

出租车掉头时司机摇下车窗对她喊:“妹子,大晚上的,你也就是碰见我,要是碰见个横的,人不跟你搁这玩这四五六,开车的没几个脾气好的,真惹急了往马路牙子下面一冲,同归于尽,不值当。”

荒诞得像持刀劫匪在给路人布道,要他们爱惜生命。

但陈见夏不得不承认,他讲得“很有道理”。于是她点点头,说,嗯。

师傅来劲了,临走前一脚油门,还加了一句:“不是说你家里人在楼下接你吗,人呢?”

车都开走许久了,小伟才从电子门跑出来,边跑边喊:“这门早坏了,物业也不来修,没卡也能进,你自己进来就行!”

“我不是给你发信息说五分钟后我到楼下吗?”

“我哪知道你说五分钟就真五分钟啊?”

小伟只披了个外套,还穿着棉拖鞋,被风吹得直缩脖子,“箱子给我吧,你这箱子自己推不就行了,非让我下来一趟,又不是没电梯。”

陈见夏不想一见面就和他吵架,自己平息了火气,缓缓道:“晚上坐车不安全,家里有人接,司机能安分点。”

小伟忽然转头:“姐,给我买个车,我接你,最安全!”

见夏微笑,小伟也笑,笑了一会儿他自己找台阶下:“跟你开玩笑呢,咋那么不识逗呢!赶紧走吧冻死了!”

大堂空空荡荡的,竟然还是毛坯状态,小伟跺了好几次脚,感应灯都不亮,他边骂娘边解释:“正跟物业吵架呢,当时这几栋都算回迁房,说了好几年,还是不装,电梯里面防剐蹭的泡沫塑料也不给拆,灯泡还他妈坏了,这帮王八蛋。”

见夏要伸手去按电梯,被小伟拦住,他从裤兜里掏出一串钥匙,用钥匙头去摁键:“都是灰,脏,别拿手碰。”

陈见夏一直不讲话,她告诉自己,不要愧疚。

新开发区的房子不贵,一百二十平的三居室到手价七十多万,房子的首付全是陈见夏给的,贷款也是她在还,房子却是他们自己挑的。看房、交房、装修她半点没参与,就算被坑了也好过县城那个需要爬楼梯的旧公房,这一切不是她的错,不是她的错,不是她的错。

但一股酸意还是涌上鼻尖。她穿着租来的Dior小黑裙陪同Frank等人在外滩出席酒会、看灯光秀的时候,她家里人一直在这个空旷的水泥大厅里跺着脚,等一盏微弱的灯亮起。

他们站在电梯里,小伟还冻得咝咝哈哈地跺脚,问,你有工夫等我咋不自己先上楼?

因为楼下太暗,我看不清三个单元楼门的门牌,不知道应该进哪一个——甚至在机场试图呼叫网约车时候,输入的地址也是我紧急从淘宝地址记录里翻出来后复制粘贴的,因为这是我第三次走进这个新家……

因为我忘了我家在哪儿。

但陈见夏什么都没有说。

不料小伟一记直球直击面门:“我还以为你找不着家门了呢。”

陈见夏笑了:“你屁话怎么那么多。”

电梯停在12楼,小伟也没有礼让她的意思,嘻嘻哈哈推着箱子抢在前面,正好跟陈见夏撞在一起,见夏一路小心护着的左手磕在门边,疼得她眼泪瞬间飙出来,弟弟浑然不觉,已经掏出钥匙去开门了。

眼泪到底还是派上了用场,郑玉清第一眼看见的就是女儿在哭,这个女儿终究不是铁石心肠啊——于是她也哭了,奔过来,娘儿俩坐在换鞋凳上对着哭,哭得小伟一脸迷惑。

陈见夏一开始是被疼哭的,但看见郑玉清花白的头发和被岁月拽得耷拉下来的眼皮,刚在毛坯大堂冲进她身体的酸楚和愧疚到底还是弥漫开来,逆势冲出她的眼眶,热泪一滴滴掉得那么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