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0章 没走完的路

这天晚上祝南疆久违地回了趟何公馆。不知为什么,就是想回去看看,仿佛冥冥之中有个声音在招引他似的。

他挑了个几乎没有人烟的时间,连瞎子都没带,独自一人在黑灯瞎火中穿过关卡和马路,然后隔着二三十米的距离突然看到了那个人,那个不久前刚在他梦里出现过的人。

祝南疆以为自己产生了幻觉,或者尚在梦中没有清醒。

男人没穿军装,只披着件普通的深色大衣立在公馆门前,左手夹着根烟。他就这么静静地站着,抬头望向公馆二楼,那位置大概是从前何励人的书房。

祝南疆本能地退后一步藏进拐角处的阴影里,然后又小心翼翼地探出头来。

——的确是何庭毓,可他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难道中午的梦就是个预兆,预兆对方将要回来?可然后呢?他要重演梦里所发生的一切吗?

心突突狂跳,仿佛要从喉咙里蹦出来,周遭的空气忽然变得冰冷而压抑。停顿片刻,在被恐惧侵蚀神志之前他悄无声息地离开了那个地方,而后快速顺着原路回到租界之外。

到家之后他依旧觉得方才所见的一切很不真实,于是转身给留在公馆里的手下拨了电话,让他们出去看看门口有没有可疑之人,十几分钟后手下回来汇报说并无异样。

“附近有没有仔细看看?”

“真没有,三爷,都检查过了。”

“那最近有没有人来过?”

“三爷指的是……?”

“随便谁,有没有人来找过我或者单纯就来看看?”

“没有,三爷,如果有可疑情况我们第一时间向您汇报。”手下犹豫了两秒,略为迟疑道,“其实……最近温先生来找过您。”

“温长岭?”

“我告诉他您现在不在这儿住,后来夜里他又来过几次,就在院子外面站着,也不进来。”

“为什么不早跟我说?!”

“是瞎子哥说……”

“瞎子?”

“瞎子哥说不要惊动三爷。”

“温长岭如果再来马上告诉我!”

“是,三爷。”

祝南疆放下电话足足发了三四分钟的呆。他首先惊讶于哥哥竟然暗地里来找过自己,其次对瞎子有意隐瞒自己的行为感到无比愤怒和震惊。由于不知道该先惊哪样好,犹豫半天他先把瞎子从床上揪起来一顿胖揍。

“温长岭来找我的事你为什么让老蔡瞒着我?啊?”

瞎子在迷糊中挨了一顿鞋底板,头昏眼花的,胆子倒比清醒的时候稍微大些:“我怕三爷要回去见他。”

“那又怎么样?”

“危险!”

祝南疆愣了一下,挥动拖鞋的胳膊停在半空——瞎子有主意了,还知道危险不危险!但这并不能成为他瞒着我在背后搞小动作的理由,我再无能也用不着瞎子来担心!

祝南疆修理完瞎子把他赶到卫生间去罚跪,自己则是回到客厅琢磨温长岭的事。

“哥哥来找过自己,他遇到麻烦了吗?不,最近并没有接到关于印刷厂的通报,情报处那边也没什么动静……或者他只是单纯的想来看看我?说起来我们的确好久都没有见过面了,不是不想见,而是不好见,就凭我现在这个样子……”

接着他又想起一个多钟头前在公馆门口的看到的那个人影。不,不是影子,是活生生的人。

——难道我把哥哥错认成他了?但这怎么可能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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祝南疆在公馆外看到的那人的确是何庭毓。

六个月前的长沙会战,任第十四军第二十师师长的何庭毓左臂受伤粉碎性骨折,被中央安排出国接受手术治疗。伤愈后他本应直接坐专机回前线,然而临出发突然改变主意,坚持先经由香港至上海,再从上海坐船去重庆。

轮船从公共租界出发。起航前的一个钟头,他撇开护卫独自一人回了趟何公馆,看了眼这个他曾经生活了十多年的地方。

这栋奢华的西班牙式三层别墅,二楼靠东的位置曾是何励人的书房。房间正中的墙壁上挂着大总统的画像,但在何励人死后就被自己取下了。

父亲狠了一辈子,也风光了一辈子,却始终不知道自己在追求什么。而那个教给自己理想和抱负的人却在某一天独自离去,留他一人在矛盾中挣扎。

如果那人还活着,如果他的灵魂看到现在的一切,会不会为当初所做的选择感到后悔?他唯一的骨肉与他背道而驰,活成了他应该最为不齿的样子,而那条他没有走完的路,注定将由自己来走完。

——祝容青,你看到了吗?你曾经抛弃的人,正在做你想做却没能完成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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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41年底太平洋战争爆发,日本在短短一年之内席卷东南亚,占领缅甸首都仰光。

为保护唯一的国际援华交通线滇缅公路,中英签订军事同盟协作抗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