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何家老三

祝南疆沿着鸿兴路一路飞奔,直到过了北火车站才慢慢放缓脚步。

脚踝处传来的刺痛逐渐清晰起来。他的确是扭伤了腿,方才在翻院墙的时候又加重了伤势,但这点痛对他来说算不上什么。

离租界区还剩半公里的时候他已经恢复了力气,快速沿着捕房哨点又走了一段,他悄无声息形同鬼魅一般摸进了自家院门。

这栋位于公共租界北端的西班牙式三层洋房,是淞沪护军使何励人的私人住宅。

此时刚过七点,何老爷吃饭吃得早,已然喝完茶水进了书房。何家的两位少爷还在客厅里边看报纸边消食,看见祝南疆一瘸一拐地从门里进来也不见怪。

下人端着茶盘从玄关前走过,对他略一点头:“三少爷,厨房里给您留了饭菜。“

祝南疆像是没听到似的低头一路往里走,正要绕过沙发上楼,大少爷何庭毓突然放下手中的报纸。

“去哪里了?“

“……“

“回答我。“

“江边。“

“为什么不回来?“

“……想走走。“

对方没再问话。祝南疆扭头逃也似地上了楼梯,片刻过后二少爷何庭珖发出一声嗤笑。

“哥,你管他做什么?”

“你打他了?“

“这两天输了一万多块,看见他就晦气。“

“是他害你输的?“

“不是又怎么样?打不得?“

何庭毓低下头去,面无表情地又拿起报纸:“丢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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祝南疆名义上是何励人的养子,实际地位不比何家姨太太养的狮子狗好多少。

狗吃得饱穿得暖,只要听话就不会挨训。他虽然也吃得饱穿得暖,但时常毫无由头地就要挨训,不但挨训还挨打。

脏话听多了他逐渐听出一些端倪,知道自己是“野种“,是“叛徒的儿子“,亏得何老爷心软给他口饭吃,要是心肠硬些,大可以眼看他饿死冻死在路边。

何励人还真就只是“给他口饭吃“。

祝南疆从小没有过属于自己的衣服,穿的都是两位哥哥穿剩下的旧物,不是肩太宽就是袖子太长。

饭桌上常给他备有一份碗筷,但到了饭点没人会特地去叫他上桌。久而久之他养成习惯,等一家子人全吃完之后自己去厨房解决。

何家的孩子不能是文盲。老大老二念书,老三也得念书,只不过上的不是国民学校是老式私塾,整整一年才刚能识字。

春去冬来,祝南疆在无人问津中一点点熬日子,熬了好多年才熬到十一岁,而两位哥哥却早已成年。

大少爷何庭毓跟随何励人从军,深受大督统的青睐,年前刚上任上海镇守使。

二少爷何庭珖颇有些经商头脑,中学校毕业就跟着叔父学做生意,只不过二十岁的年纪挥霍成性,挣得不如花得快,因而时常受到父亲的责骂。

祝南疆身上的伤几乎全是拜这位二哥所赐。

何庭珖嗜赌,但凡在赌桌上触了霉头回家必拿弟弟撒气。他手气好,祝南疆就能安安稳稳地过两天好日子,他手气差,祝南疆就得跟着遭殃。

何励人眼看着老二把老三打得楼上楼下抱头鼠窜,从不曾出言阻拦。

他自己倒不怎么对这个孽障动手,一旦动手就是往死里整。

祝南疆六岁那年被何老爷拦腰提着从二楼扔到一楼,差点没把脖子摔断。

事情的缘由他记不清了,也可能根本就没有缘由。何励人发癫似地摔了手杖将他拖到楼梯边往下推,他吓得抱住扶栏不肯撒手,于是被拦腰拎起凌空抛了下去。

祝南疆跟个破布口袋一样砸在木头地板上,奇迹般的居然没有当场摔死。

头破血流地被人抱起来,他听见何庭毓一字一顿地对他父亲说:“你怎么不一开始就让他死呢?“

是啊……为什么不一开始,就让我死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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祝南疆很怕他哥哥,这个哥哥指的就是何庭毓。

何庭毓是这个家里唯一没有对他动过手的人,也是唯一一个会拿正眼看他的人,尽管那眼里多的是厌恶和鄙夷,像人看着一条蛆虫。

很小的时候,有天夜里,祝南疆梦见一个穿黑色斗篷的男人递给自己一把刀。正待伸手去接梦却醒了,何庭毓立在床头目眦欲裂地摁着他的喉咙。

“你就跟你那下贱的爹一样恶心,你为什么不跟着他死?为什么要留下来祸害我们!?”

祝南疆在窒息中失去意识,又在仆人的拍门声中醒来。昨夜的一切就像是个梦中梦,何庭毓没能摁死他,却在他心中埋下了绝望和恐惧的种子。

年复一年,他习惯了流言蜚语,习惯了谩骂殴打,却始终没有勇气直视那双眼睛。那眼里有过他无法理解的癫狂和仇恨,可纵使无法理解,也足够刻入骨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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祝南疆依旧每天傍晚去三德里见温长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