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谁信人间多少恨(第2/16页)

船在贺州要补给停留两日。她正要反身回船,贺州这边的一个办事处的伙计跑过来交了封电报给她。拆开一看,上面只有五个字,“父病危速归”。

南舟下船的时候是夜里,快两年了,她头一次回震州。南家的老宅子早过户到她手里,只是开始她并没有同家里人说。直到半年前南老爷病重了,阿胜总说老爷天天念叨故宅,南舟这才拿了地契给阿胜,叫他们搬回去,希望南老爷的病能有些起色。只不过半年而已,她从来没想到父亲会有病危的这一日。

地上的雪应该白天被人铲干净过,但这会儿又覆盖了薄薄一层。下了洋车,门口的一对石头狮子静静坐着,百年来从未移动分毫,仿佛岁月从来没变迁过。她怔忪地站在门口,忽然想起一个人的身影来,顿时有些恍惚。

门突然拉开了,阿胜一看到她,面露喜色,“九姑娘,你终于回来啦!”

南老爷已然是油尽灯枯了,不过提着一口气在等儿女。在震州的儿女都来看过了,南漪前两日也索性搬回来同十姨太一起照顾父亲。他现在只是在等南舟。

南舟也顾不得换衣休息,进了房一下就扑到床边。南老爷看着精神倒是还好,脸色也红润,说话也清晰了不少,不像个将死之人。南老爷拉住她的手,她把头枕在父亲的膝盖上,能感觉到底下枯瘦的身体,仿佛能摸到骨头。旁人都自觉到了外头,留他们父女俩说话。

南老爷抚了抚她的头发,“本来还想撑到你嫁人生子,现在……”南老爷无奈地笑了笑,“大概你母亲在底下寂寞太久了,等不及了。蛮蛮,不要哭,爹不是死了,是去陪你娘啦!”

南舟泣不成声,“爸,女儿不孝,也没能侍奉床前……”

南老爷摆摆手,“没的事,没有比你更孝顺的姑娘了。”

“爸,您不会有事的,咱们去沪上,找洋人医生……”

仿佛听到了小女孩的傻话,南老爷笑地越发慈祥,“不用麻烦了。是爹拖累了你,不该逼着你去重振家声。往后不要那么辛苦了,想做什么就去做,不想做就不去做。爹算是看明白了,人生一世,什么家族荣耀、荣华富贵,都是虚的,没什么比两个人扶持着、平平安安过一辈子更重要的事情。可是我明白的太晚……蛮蛮,这么多儿女里,其实你脾气最像爹,又倔又认死理。你不要学爹,拥有的时候不珍惜,等到没有了,才知道人家的好。”

南舟泪眼迷离,心中惶然,不知道父亲为什么这样说。南老爷擦了擦她脸上泪,忽然浮起一个孩子般的笑意。他拿起身旁的竹青色长衫,“你娘说,那年在庙会里第一次看到我,我就是穿的这件长衫。你娘说只看了一眼,回去就跟你外公点了头……快帮爹穿好,我不穿寿衣,就穿这个去见你娘。我都成糟老头子啦,真怕你娘认不出我。”说着想往身上套,手却打颤,连穿衣服的力气都没有了。

南舟含着泪帮他穿好长衫,他才长舒一口气躺了下来,“哎,人老啦,不中用啦!穿件衣服也累成这样。”然后他笑了笑。

南舟握住父亲的手,“爸爸,您多休息……”

“蛮蛮,我看到你娘啦……”

南舟只能紧紧握着父亲的手,看他带着笑的眼睛一点一点失去了神采,最后干枯的手从她手里滑了下去。她现在是没有父亲和母亲的孤儿了。

南舟自父亲死后仿佛一夜之间就垮了。南漪看得心疼,那个无所不能的姐姐,变得那样脆弱,所以她必须坚强起来,做姐姐的倚靠。南老爷的身后事全靠南漪一手操办,虽然忙乱,一切倒也算是井井有条。

南舟一直浑浑噩噩地跪在灵堂里,像失了魂一样。有客来,上香,谢客——机械地重复着这样的事情,一遍又一遍。

最后一日,几乎没什么客人来了,姨太太和兄弟姐妹们都下去休息了,只剩下南舟。南漪不放心她,一直跪在她旁边陪着。

到了夜里,又有吊唁客人来了。来人穿着大麾,一进来就带进一股冷风。他进了灵堂,把军帽递给了侍从官。南漪听见旁边的管事大声唱念,“裴四爷上香!”

南漪像是头上响了焦雷,她垂着头,双手抓紧了孝衣。过了一会儿,视线里出现了一双沾满泥雪的军靴。南漪生硬地磕头谢礼,头一直垂着。

裴益蹲下身,“人死不能复生,十一姑娘节哀。”他声音沉肃,几乎与她记忆里的那个少年完全不同了。

南漪又磕了头,“谢四爷。”

她以为他会闹事,或者会追问孩子的事情,她甚至连应对之辞都想好了。但裴益却没动,声音又沉了沉,“现在形势不好说,江启云被薛玉堂缠在酉山,他把后面放心交给了他的兄弟柳传峰。我收到消息,他这个兄弟私下里可是同东洋人勾搭到一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