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2章 他喜欢的。

萧信一口气往下背了八个小节时, 苏先生终于出声喊停。

他面露思索之色,直接问道:“你四书全背下来了?”

四书提是并提,习学起来有一个先后顺序, 是朱子注释时定下的,先《大学》、《论语》,再《孟子》、《中庸》, 其中又以《孟子》字数最多,发越最广, 能背得下来这部, 一般来说另三部不会有什么问题。

萧信应道:“是。”

“五经呢?”

萧信声音低了点, 也哑:“晚辈从前荒废日久,<礼>尚未读全。”

苏先生跟他确认:“另四经都有了?”

萧信应是。

苏先生笑着先摇头:“你那不叫读, 只能算死记。”然后他随意起了一句, “汝惟不矜,天下莫与汝争能。”

萧信怔了下,接道:“汝惟不伐,天下莫与汝争功。”

“离, 丽也。”

“日月丽乎天, 百谷草木丽乎土。重明以丽乎正, 乃化成天下。柔丽——”

苏先生不等他说完, 语速变快:“天道下济而光明。”

“地道卑而上行。天道亏盈而益谦, 地道变盈而流谦——”

苏先生再次打断:“园有棘, 其实之食。”

“心之忧矣, 聊以行国。不知我者, 谓我士也罔极。”

“哈哈!”

苏先生笑起来,一边笑一边摇头。

“你这样的,我还是第一次见。义理阐述乱七八糟, 背诵起来却一字不差。你那位尤先生可有取得什么功名?”他话锋一转,忽而问道。

萧信已渐渐习惯他的风格,应声答道:“尤先生考取过秀才。”

“怪不得。”苏先生点点头,“他教你的句读都是对的,还不算十分误人子弟。”

——所谓句读,即是断句,古文中并无标点,没个先生领着,一句话的起止都难分辨,更别提去释义了。

这不是问句,萧信就没有说话。

他控制住转头的冲动。

身后很久没有动静了……他不知道她现在在想什么。

但至少也没听见脚步声,她没有走。

萧信心定了一点下来,将注意力贯注回来。

苏先生思索了片刻,又寻出一个问题来,“你说从前荒废,那是从几时开始省悟了的?”

“去年。”萧信补充,“去年九月。”

苏先生意外道:“书也是这时候起背的?”

萧信终于迟疑了一下:“——以前也念了一些。”

苏先生当即失笑:“别哄人,你省悟了不过是死记硬背,荒废时不问可知,有口无心,称得上什么念不念。”

萧信面瘫语塞。

他确实有念——不然不能凭空在几个月里背起来,但也真的是有口无心,苏先生评价的一个字不差。

“可惜。”苏先生感叹。

萧信的心沉了下去。

与此同时强烈的不甘与懊悔涌上来,如果他的省悟能来得早一点,如果他能再用功一点——

……

许融从翻车的混乱情绪里猛然回神,向苏先生看去。

这是拒绝了?

苏先生这样智慧已达通明境的大儒,即使脾性贤达随和,意志必然坚定,话出口就很难再改变。

迟缓又压抑地,她吁了口气。

萧信已尽了全力,她知道。

只是这个“力”和她想的不一样,所以只能无功而返。

怪谁呢,许融的心情控制不住地沉痛下去——怪她自己啊!

强行走捷径,翻车糊一脸。

脸疼。

疼还得忍着,萧信没存心骗她,她自己不学无术又一厢情愿替他画大饼,几回把他话堵回去,现在饼碎了——

“这皆是令尊之过啊。”安坐的苏先生在静寂中道。

萧信蓦然抬头。

许融也:“……?”

什么意思?苏先生这是在——甩锅?

他把锅甩给了萧侯爷?

苏先生并不理会他们的愕然,摇着头道:“可惜你如此天赋,耽误在令尊手里。他早将爱幼子之心移二三分于你身上,你再费上四五分工夫,此时至少当有一身襕衫穿了。”

襕衫是士人穿着,官面上特指秀才。

苏先生若单说萧信考得上秀才还不算什么,问题他的用词轻巧到令人悚然——什么二三分,又什么四五分的,意思竟是萧信考个秀才就如探囊取物!

萧信有点发懵:“我——晚辈没有什么天赋,只是凭记性死背了几本——”

“死记不是坏事,能背也是本事啊。”苏先生笑道,“没人和你说过你记性很好么?尤先生呢?你这样的学生,他不该注意不到。”

萧信道:“从前——”他顿了顿,“有过。”

苏先生好似不会看人的眼色,也或许他不愿意看就是不看,追问:“后来呢?”

“我与长兄年岁相近,先后入学,”萧信脸色平静下来,“我是妾室所出,后来,我姨娘求我不要惹事。”

那是多少年前的记忆了,他自己也记不清了——不,他当然记得,他记性好,天生的,一样的书,晚入家学一年,就是比萧伦背得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