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第2/2页)

年亮富还在哭着,门边一个身影,如一缕魂似的进来了,到了病床前,好半日,才颤着两片苍白的嘴唇,叫了一声,「姐姐。」

宣代云无知无觉一般,眼皮不曾动一动。

年亮富说,「太太,你心里难过,不和我说话,那也罢了。你弟弟也看你来了,你醒一醒吧。」

也不知他这句话,哪里触动了宣代云,宣代云缓缓转着眼珠子,把视线落在了年亮富脸上,张着干裂的无色的唇,嘶哑地问,「你说谁?」

年亮富说,「你弟弟,宣怀风呀。太太,你这是怎么了?你不是有话,要和他说吗?」

他心里不禁焦急。

这个悲伤的时候,太太只要开口,求小舅子什么都会得到应承的。

也并非他冷血无情。失去自己的骨血,他这个做父亲的,自然悲痛万分。

但如果失去了骨血,还要失去职位,甚至性命,那就更是悲痛之中的悲痛了。

宣代云惨笑着说,「弟弟?我哪来的弟弟?我是个没有弟弟的人。」

宣怀风像被刀戳了心窝一样,惨哭了一声姐姐,扑通地跪在宣代云床前。

年亮富说,「太太,你是悲伤得昏沉了。你看看,这可是怀风,你最疼他的。」

宣代云便真的往床前跪着的人的脸上,仔细地打量了一番,淡淡地说,「这个人,我不识得。」

宣怀风哭道,「姐姐!姐姐!你别不认我!你生气,只管打我骂我!你打我罢!」

在地上挪着膝盖往前几步,抓住宣代云的手,往自己脸上猛扇。

宣代云这极虚弱的病人,也不知哪里生出的力气,忽然坐起来,把手狠狠抽回来,冷冷地说,「你好狠。你是容不得我活吗?好,我父母也不在了,孩子也没了,弟弟也死了,没有可贪生的地方。你要逼死我,那也容易。刀呢?拿刀来。我一把抹了脖子,也干净!」

一边说着,一边就手撑着床要下去,拿刀来自杀。

年亮富慌忙拦着,又叫又喊。

外头的人听见喊叫,也一拥而入,慌慌张张的拦,无奈宣代云疯了似的,拿不到刀,就要撞墙,嘶声说,「真狠心!你们真狠心!我的儿子没了!我弟弟也没了!我不识得的外头的野人,到我房里来,我赶不走!我要死,讨一个眼睛清净,你们又拦着!叫我这么做?拿绳子来,把我勒死罢!我死了,妨碍不着谁的自由,妨碍不着谁的心甘情愿,大家清净!我只要死了干净!」

闹得天昏地暗。

宣怀风跪在地上,如万箭穿心,早哭得肝肠寸断,激动之下,头上包扎的伤口,竟崩裂开来,鲜血染到纱布外面来。

白雪岚因为宣怀风坚持要求自己去见姐姐,只好留在外面等候。

冲进来看见自己心爱的人儿这样吃苦,也顾不得宣怀风答应不答应,把他打横抱起来,就往外走。

到了病房外,宣怀风还是悲痛失措,身子如打摆子般颤个不停。

白雪岚知道他是痛苦得伤了神志了,立即叫医生来,给他打了一个针剂。

针剂下去,宣怀风才慢慢安静下来,两手把白雪岚一个胳膊像救命稻草般抓得紧紧的,两片薄唇抖动着,却没有声音出来。

宣代云还在病房里力竭声嘶地闹,声音传到走廊上来。

白雪岚唯恐宣怀风又激动起来,赶紧把他带到下面一层楼去,两人在一张长椅子里坐下,白雪岚抱着他,哄他说,「睡吧。你只是做了一个不舒服的梦,等睡醒了,坏事也就没了。」

把手轻轻覆在宣怀风眼睑上,一抚。

宣怀风被打了针,格外温顺地把眼睛闭上,在白雪岚怀里挨着,睡了过去。

白雪岚又等了一会,估量他已经睡得沉了,才又把他打横抱了,送到汽车上,低声叮嘱司机说,「宣副官睡着了。你开平稳些,别惊醒了他。」

司机把那林肯汽车,挑着最平坦的道路,开得如乌龟一样的速度,慢慢悠悠到了白公馆,果然没有一点颠簸。

白雪岚把宣怀风从汽车里抱出来,西装的前襟已经湿了一片,都是宣怀风的泪水。

他虽然打了针睡去了,在梦里,犹在不安地落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