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1章 客青衫 18

旁人没有资格踏入这祠堂,然而西淮毫不在意。

他微笑了一下,将灯笼别在门把手上,施施然掀起一角白袍,踏进了这银家的祠堂。

“这里。”

银止川的话已经有些捋不清了,他靠在供桌上,口齿不清说:“只有银家的子嗣与儿媳妇儿能进来……你,出去。”

但是……

银止川的话毫无威胁力。

因为即便此时西淮不出去,他也没有力气来赶他了。

西淮轻笑了一下,看着这满地的酒坛子,淡淡说道:

“那祖宗规矩里有说过不能在这里饮酒的么?你岂不是要同我一起被赶出去。”

银止川醉的太厉害了,他看西淮几乎有重影。

想说话,又没有力气,只能看着白衣人绕过一个个空酒罐子,走到他身边来。

西淮的手是凉的,和那天在望亭宴上感觉到的一样。

又凉又柔软,轻轻地抚过银止川眼角的一滴眼泪,低低问他:

“你为什么伤心?”

银止川觉得这句话很可笑,因为如果换作任何一个人,他的父兄都死了,只剩下他一个人在这个世界上,他都会觉得很伤心。

西淮叹了口气,“我也有伤心的事,但我并不会哭。”

银止川拂开他的手,冷笑:

“你懂什么。”

“我懂的有很多。”

西淮没有动怒,说道:“这世界上没有一个完全了解我的人。”

“也许你说的对。”

银止川低低喃喃道:“我不配呆在这里。若我父兄在天有灵,他们也会想将我赶出去。”

“你真孤独。”

西淮微笑说:“再表面风流浪荡又怎么样?你心里只是一个孤独,又不知该如何是好的困兽而已。”

银止川不知道他在说什么,西淮却接着道:“恨不能绝对,爱无以为继,很痛苦吧?”

“其实承认自己心里有些很坏的心思又怎么样?你这样逼自己……早晚会疯掉的。”

银止川不吭声,只是冷笑。

“我和你说一个故事吧。”

西淮道:“从见你的第一面起,我就觉得,也许我们是同一种人。”

“你说。”

银止川道。

他摇晃了一下手中的酒坛,迷蒙地仰起头,看着四面八方摆满了的漆黑灵位。疲倦地弯了弯唇角,低哑说:

“我已经没有喝一坛酒就上马破城的意气了。……只能靠在这里,听你讲一个故事。”

西淮的故事很短,也很简单,大抵就是发生在六七年前,他从城破的沧澜,往外奔逃的时候。

那时候他被燕启的士兵抓住,和很多同龄的小孩关在一起。

他们发现了他是男孩,顶替了姐姐,令他们白费一番功夫。气得痛抽了西淮一顿。

但总归还算幸运,保住了一条小命。

西淮和那些小孩待在一个破屋中,白天无人看管,夜里才会来士兵点数。

他们不怕这些小孩逃走,外头到处都是死尸,也找不到食物。

这些孩子不敢,也不能逃到哪里去。

“但是我家离那个被关的地方只隔着一条街。”

西淮淡淡道:“我跑回去大概只要一盏茶的功夫。就每日从墙角的一个狗洞钻出去,到了夜里再回来。”

西淮回家去看了父母的尸体,他们躺在院子里,胸口有刀剑刺穿后留下的血洞。

那个时候西淮年纪太小了,他茫然不知道发生了什么,甚至没能从一夜间的家破人亡中反应过来。

他把父母的尸体摆在一起,然后自己躺在中间,和他们挨着,尸臭就萦绕在他鼻尖。

那时,军营里有一个很讨厌西淮的孩子。

他从前就与西淮认识,但是西淮家中管教严,很少让西淮出去和其他孩子玩耍。

于是,也不知道是一种怎样的心里,那个孩子就号召起当地的其他小孩,一起排挤起西淮来。

西淮朝父亲说过,但是叶清明令他原谅,“宰相肚中能走船”。

现今西淮与这个孩子一同被关在燕启人营地里,他们依然排挤他。

所有的食物西淮拿剩下的残渣的,睡盖的棉絮西淮捡最脏最臭的,所有人都不和他玩,分明他们都是朝不保夕的俘虏。

西淮默默忍耐着,直到有一天,他们烧了他的书——

那都是西淮从家里一点点带过来的书,好不容易藏在墙缝里。燕启人在烧城,西淮知道家中许多古籍的珍贵,他听从父亲往日的感叹,想将这些书都藏起来,等来日若有人发现,也算躲过一难。

然而这些孩童告发了他的秘密,说寒冷,伙同燕启的士兵一起烧了西淮的书取暖。

在西淮回来时,甚至因私藏书籍挨了一顿殴打。

“你不是爱钻狗洞么?”

那群燕启人拉扯着少年乌黑的头发,按着他的面颊往地上蹭,那地上满是沾了狗尿的腥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