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5章

早知道洋人工厂严苛, 可是也不带这么欺负人的!

“所以,”林玉婵推测,“刚才我赶到时, 那些恶汉以为我也是赶来助阵的女工, 所以才不管三七二十一的打我。”

红姑醒来, 苍白的嘴唇动弹。

“对……你是有身份的人,妹仔, 他们袭击你, 你可以去工部局告状……让他们纱厂也出点血,也算是给姐妹报仇了……”

林玉婵按着红姑肩膀, 轻微摇头。

“纱厂待你们这么恶劣, 怎么不对我说?”

众人沉默。

当然,此前她也不止一次帮着女工讨说法。但她总觉得那是偶然事件。女工们的大部分时间, 虽然辛苦, 但赚着钱, 应该还是舒心的吧?

最起码每次聚会,她们都面带笑容, 和她唠家常。完全没听人抱怨过。

只有少数人, 见林玉婵和自己同是底层出来的苦妹子, 自己奋斗好几年, 辛辛苦苦每月几块钱;林姑娘却青云直上,成了开店的老板, 不免有些微酸。林玉婵得知后, 每逢年节,都会请姐妹们去夷场吃西菜, 送点衣裳鞋袜之类,很快消除了隔阂, 大家几乎是无话不谈。

现在林玉婵才慢慢明白过来。不是众人有意瞒她。在十九世纪的大清,百姓心中根本没有人权观念。在工厂里被辱骂、鞭打、侮辱人格、乃至工伤不赔偿、十六小时连轴转……这些在她看来根本不能忍的工作环境,在女工们心里属于十分正常,根本不值得抱怨。

如果她们嫁人生子,若不幸遇到恶婆婆,说不定过得还要惨呢。

起码纱厂里有钱赚。赚的钱都归自己。苦点算什么,熬熬就过去了。

这是大多数女工的想法。

有人甚至觉得,是吴绝妹太冲动,自己想不开,实在可惜。

此时跌打大夫赶到,忙着给受伤的女工诊治。

林玉婵沉默许久,站起来。

“红姑是我的雇工。她无端被打,我当然会向纱厂去讨赔偿。至于其他姐妹,如果你们还愿意给吴绝妹讨个公道,我可以一起……”

众女肃然道:“当然!怎么可能让他们几个臭钱打发了!”

林玉婵:“不要臭钱,那要怎样?”

女工一怔,暂时想不出来。

大多数自梳女都是文盲,只是凭着一腔本能的热血,知道姐妹的一条命不能就这么白死,这才鼓起勇气,跟洋人走狗血肉相抗。

可若要她们继续往深了想,到底有什么诉求……

“要备棺木,要做法事,要出钱送姐妹回乡!”

一个自梳女忽然大声叫道。

“对!”更多人应和,“不能再让‘孔扒皮’抄身!”

“孔扒皮监工最恶毒,动不动就鞭子抽人。林姑娘,你若能说动洋人,把他撤换掉,那就再好不过!”

“还要让他赔礼道歉!给绝妹灵前磕头!”

“磕八个大响头!然后让他滚出上海!”

……

女工们群情激奋,你一言我一语,有些诉求开始不着边际。

林玉婵摸出随身纸笔,记下了简略的大概。

“好。待我准备一下,明日就去纱厂交涉。这五十两银子,大家拿去付诊金药费,然后租个灵堂,先让姐妹安息。”

众女工垂泪:“林姑娘,我们没用,还得蒙你照顾,时常让你破费。”

林玉婵苦涩地一笑:“我有‘自梳女互助基金’,忘了?”

*

“哇——”

八个保良局女孩小心翼翼踏入西贡路小洋楼,发出各色惊叹之声。

女工宿舍出大事,是暂时不能接纳新人了。没办法,林玉婵只能先把她们带回小洋楼,吩咐周姨准备铺盖,先在阁楼和杂物间挤一挤。

千里迢迢从香港归来,忙得一口气不喘,现在才算回到家里坐下。

女孩子们从没进过洋房,踮着脚尖怕弄脏地毯,手也不知往哪儿放,忽而有人眼尖发现,墙上装裱着一张盖着大印的黄纸,看起来跟戏台上的“圣旨”差不多,吓得悄悄拜了两拜;又看到,对面墙上居然还挂着照片——原来不是只有洋人才能照相啊!

十几张黑白影印照片,从左到右标明了年份和地点。第一张照片里,一个二十岁不到的的少女俯身在台球桌前,手握球杆,眼神专注而自信,好像一头蛰伏的小狼。她身边诸多大鼻子洋人,屏息凝神,眼神都盯着桌上的球。只有一个隽秀出尘的中国青年,脸色略嫌冷漠,只有目光温柔,逡巡在她脸上,嘴唇微动,似乎正在出言支招。

另一张照片是个长方形的硕大合影,几十个华洋男女立成几排,在新落成的土山湾孤儿院校舍前灿烂微笑。

一艘崭新庞大的木质蒸汽兵轮自码头下水,漆着船名“恬吉号”。照片里是一个明媚的盛装小妇人,在一众中国官僚学者的簇拥下,举起一瓶香槟酒,用力在船首击碎。摄影机捕捉了玻璃瓶破碎的瞬间,好像烟花四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