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高宗赵构·此花幽独 第六节 残阳(第3/3页)

于是,他轻轻揽住她的腰,俯身低首,在事隔十六年后,再次以唇灼热而伤感地烙上她的胭脂痣。

她没有抗拒,她甚至还搂住他的头,一点一点轻抚他的冠发。但此刻的温柔并没延续多久,他逐渐感觉到她冰凉的手指在微微抖动,呼吸声越来越重,心跳的声音也分外清晰。很快他明白她这些异样的反应并非源自情绪的驿动——她一支手掩住了嘴,胸剧烈一颤,像是要呕吐。

他讶异地站直,尚未来得及看清楚,一股液体已无法控制地自她口中喷出,溅上他的衣襟他的脸。他瞬间愣住,轻触落在面颊上的温热的水珠,低首一看,果然指尖上所沾的是与她唇上一样的殷红的血。

她足一软,在震惊的他的注视下倒卧于地。他立即弯腰将她抱起,急问:“瑗瑗,你怎么了?”

柔福闭目不答,浅笑着引袖徐徐拭唇边血痕,但还未拭干净就又有一口鲜血涌出。

赵构惶惶然转首四顾,忽然发现她适才饮水的茶杯,一把抓起看了看其中残余的可疑液体,依稀窥见了那可怕的答案,急怒之下厉声问柔福:“你喝的是什么?谁给你的?”

柔福不语,微微摇了摇头,仍闭着眼睛,依偎在他怀中,像是一个困倦了的孩子。

他猛地将茶杯掷向墙角,砸得粉碎,再以双臂搂紧她,悲伤地将脸贴上她的额,连连唤她:“瑗瑗,瑗瑗!你为什么要这样做?你为什么不相信我?你是我这半生最珍视的人,我怎么可能会杀你!”

“不……”柔福喘着气,低低地,艰难地对他说:“你最珍视的……不是我……是……华阳花影中的……你……自己……”

感觉到赵构在听到这话时的瞬间木然,柔福又微微苦笑,继续说:“我所爱的……也不过是……当时的你……我们都错了……九哥……”

赵构闻之恻然,在她此言带给他的悸动中沉默,须臾,才想起扬声唤内侍:“来人!快来人!”

柔福的手扶上他的肩,“不必了。”她叹了口气,勉力睁开含泪的双眼再看了看他,用尽所有的精神说出最后一句话:“你……用玉佩……杀死宗隽之时,也杀死了……我心中的……九哥。”

言毕,两行血泪滑过苍白如纸的脸,她的手软软落下,无力再动。

赵构紧拥着她悲唤数声,见她再无反应,茫然无措地双手将她抱起欲出去,目中的泪水令前路模糊,他踉踉跄跄地走了数步才找到出门的路。

门外残阳如血,西风叹息着穿过暮气渐深的宫阙,惊动原本沉寂的老树枝桠,几片落叶稀疏间歇地飞,掠过院内石阶衰草,飘向鳞次栉比的碧瓦红墙。

临安皇宫建于凤凰山之侧,山中林木蓊如,栖有千万宫鸦,此刻也整阵而入,黑羽纷腾,回旋于天际,映着这萧索天色,散落一层层哀戚鸣声。

怆然仰首望向哀鸦所蔽的病色残阳,赵构抱着柔福跪倒在殿前阶上。循着鸦羽间透出的金紫光线,他仿佛看到当年华阳花影中的美好画面隐约重现:粉色的樱花染红了凤池水,花瓣在风中如雪飘落,落樱深处有十四五岁的少女在踢毽,绿春装,小鬟髻,剪水双眸,巧笑倩兮,她扬起毽子,说:“殿下与我们一起踢吧。” ………

不觉已泪流满面。瑗瑗,瑗瑗……他搂紧她,再次唤出这个深藏于心的名字。然而她没有答应,他惟一能感觉到的是她的魂魄正如水般在他指缝间流逝。终于他闭上眼,在千羽哀鸦鸣声中,他清楚地听见自己那段记录了华阳花影的生命在心底轰然碎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