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陈王宗隽·雪来香异 第六节 花瓶

不理文臣武将的非议,与金议和之事在赵构与秦桧策划下继续进行。面对不绝于耳的反对声,赵构只解释说:“多年来,朕深痛二帝蒙尘,母后未归。不惜屈己,屡次卑辞遣使赴金,皆因记念父母长兄至亲,愿早日迎回之故。朕即位以来,虽悉意于经营,却终未得其要领,常念陵寝在远,梓宫未还,伤宗族之流离,哀军民之重困。而今父皇驾崩,金人既有送归梓宫,与宋讲好之意,朕自当度宜而应。”

绍兴八年十二月,金主遣尚书右司侍郎张通古与明威将军、签书宣徽院事萧哲为江南诏谕使,许归河南、陕西地予宋,让他们与此前出使至金的王伦一同前往临安。从“江南诏谕使”几字即可看出,金不称南朝为“宋”,只视作“江南”,此行亦不当作平等两国间的互通国书,而是上国对藩属国的“诏谕”,且要求沿途宋各州县守臣须出城拜谒金使。一时民愤四起,一些有气节的州县守臣不愿出拜,便索性辞官归田。

这事在南朝掀起一阵轩然大波,无论书院酒楼还是瓦子勾栏均传得沸沸扬扬,闻者莫不摇头叹息。自然很快也传到了居于临安城外公主府的柔福耳中。

当即闻讯而起,乘车入宫。待见到赵构时,只一道锐利的眼波便已让他瞬间明白了她的来意。

“瑗瑗来得正好,九哥有礼物给你。”赵构微笑对她说。

她迫近他,仰首直视他眸心:“你准备接受金人的‘诏谕’,接受他们的册封,向他们奉表称臣?”

他淡定地侧首,双目不着痕迹地避过她的探视,目光滑落到书架上的一个花瓶上,轻轻拿起:“这是我让凤凰山官窑特制的,你看看喜不喜欢。”

这花瓶形状小巧端庄,外涂粉红釉,釉质肥润,胎薄如纸。底足露胎呈黑色,器口灰黑泛紫,正是官窑瓷器的标准特点“铁足紫口”。瓶身似有些划花凹雕,依稀是幅雅致画面,但柔福并无心思细看,仅扫一眼,也不接过,便又再道:“金使此行要求沿途各州县守臣出城拜谒,想必到了临安,也会要求九哥出拜相迎罢,届时你也会向金人下拜么?”

赵构仍不作答,将花瓶递给她,说:“给你了。看上面的划花。”

柔福勉强接在手中,垂目一看,见瓶身上的凹雕图案是一个在樱花树下荡秋千的小小少女。瓶身玲珑,但那划花笔触却生动细致,连少女眉目都刻画得栩栩如生,娇憨可爱,竟真与柔福有几分相似。

“我画了幅小样给官窑的工匠,命他依样划花。这工匠果然手艺不凡,雕出的图案几乎未损神韵。”赵构含笑对柔福道。

柔福冷冷一笑,一扬手,花瓶于空中划出一道粉红弧线,随即坠于一丈开外的壁根,一声脆响,迸裂四碎。

“九哥,玩物非我所需。你若有心,便给我完整的大宋江山。若不能如愿,那至少为我保住宋人的尊严。这个要求很苛刻么?竟不能得到你的回应?”

赵构此时看她的眼神,有她从未感受过的严冬寒意,像深海冰川上折射出的幽蓝的光。他一挥袖,指着那一地破碎的瓷片,说:“去,把碎片全拾起来,设法让花瓶复原如初。在做好此事之前,我不会原谅你,你亦不必再进宫。”

柔福默立片刻,忽地颔首,吐出一个字:“好。”然后缓步走去,弯身蹲下,背对赵构一片片地拾那些碎瓷片。

心底怒意徐徐消散,赵构漠然看着柔福,一脸萧索。她不知道不擅丹青的他为了画那幅小样花了多少心思与精力,百忙之中几易其稿,又以何等严苛的态度监督官窑工匠雕划烧制这个花瓶,结果精心准备的礼物成了她泄愤的牺牲品,在毁灭它之前,她甚至懒于细看。

少顷,她拾起了所有碎片,依然保持着背对他的姿势,似始终未发觉这其实是不敬的行为。“九哥,拾完了,我可以走了么?”她淡淡问。

他未回答。而此时她身陡然一颤,却又瞬间静止,随即站起,也不再转身告退,便自己朝外走去。

双手低敛于怀,捧着那堆瓷片,她的步履有些飘浮,仿佛走得很是艰难。这情景令赵构觉得怪异,疑惑地目送她走了数步,忽然发现,她所行经过的地面上,有一滴滴衍接成行的红色液体。

“瑗瑗!”他失声疾呼,几步抢过将她扳转身来,低头一看,见她左腕上已划出一道颇深的裂痕,是平滑整齐的切口,此时正汩汩地涌出血来。

她刚才背对着他,用拾起的瓷片切脉欲自尽。

他猛地打落她依然捧在手中的所有瓷片,一手搂住她,一手握腕捏拢她的伤口,同时怒吼:“来人!”

门边内侍回头一看亦吓得不轻,立即分头去寻包裹伤口的净布和御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