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七章 声尽(第4/8页)

他垂着手踅过身去,刚想迈步听见她叫了声珩。她站在斗拱下微扬起声调,“夜深了,到哪里去?”

他窒住了,找不到话来回答。

她重又退回屋子里,他顿了会儿,只得跟进去。进门的时候她坐在梳妆台前抿头,就着镜子瞧他,慢声慢气道:“这几天就歇在我这里吧,我怕别人背后嚼舌头呢。”

他脸上颇难堪,把屋里人都打发出去,反手关上了门。两个人单独相处,尴尬的成分大大地增加了。他站在地心进退维谷,犹豫地看着她道:“那我睡在外间,等过了这阵子再搬回自己院子去。你半夜要喝水什么的,只管叫我。我睡得浅,你喊一声我就听见了。”

弥生搁下篦子转过来,心里觉得酸楚,脸上勉强笑着,“要你一个王来伺候我,那我得有多大的脸子啊!殿下,咱们相处不要那么拘束好吗?我嫁了你,就是你家的人。我拿你当亲人,和谢洵谢集他们是一样的。你不要如履薄冰似的,我瞧着心里不好受。”

她没有嫌弃他,拿他当兄长。他很失望,可是无权表示不满。一个半残的人,还能要求她来爱他吗?只要她还愿意留在他身边,对他来说已然够赏脸的了。自己摆正了位置,什么都能看开了。他点了点头,“我明白你的意思,只不过有时自己想得比较多,反倒放不开手脚了。”

他笑了笑,一头说一头挽起袖子替她打水。弥生看在眼里,心头唯感遗憾。这么恭勤真诚的人,运气却那么不好。他绞了帕子递给她,她接过来放在一边,径自去牵他的袖子,低低道:“殿下,其实咱们的婚姻里,有福气的那个是我。你那么好……”

他有些压抑,喃喃道:“我有什么好,等同废人。”大约是嫌话题太沉重了,自顾自展开帕子给她擦脸。左一下,右一下,放轻了手脚,像在照顾孩子。

她到底不好意思,接了手道:“我自己来。”

他笑吟吟看她,即便只是看,也是心满意足的。稍隔了会儿道:“九郎下月成亲,我那时候怕是不在京畿,到时要你一个人赴宴了。反正十一王妃也要吃喜酒去的,不怕没人做伴。”

她愕然抬起头来,“怎么偏是那个时候?外埠出了事吗?”

他点了点头,“南苑一个刺史作乱,里头牵扯了些事,要我亲自去处理才成。对不住,大婚没多久就撇下你一个人。你且捺下性子来,毕竟大王死后圣人还未立太子,这趟是我建功的好机会。倘若一举拿下,那我便能还你个皇后的衔儿了。”

果然没过多久他就奉命出京了,弥生替他准备好换洗衣裳和细软,原想送他出城,他一百二十个不答应。只说不愿意她劳顿,天热起来了,还是在家里将养着好。临走时鼓起勇气在她颊上亲了一口,弥生没说话,却有静而温暖的细流流过心头。

她送他出门,他身边的小厮是她新挑的,心眼很是伶俐,在他跟前伺候她也放心。也没旁的可嘱咐,单叫他仔细身子,闲了写信回来,快些回转。

他骑在马上低头看她,她云髻高盘,眼波明媚。站在日光下,那点从容淡定的做派莫名叫人平静安宁。

“等着我回来。”他说,脉脉一笑。

还没走就开始想家,早些把事办妥,也好早些回来。他转过脸去,在马臀上抽了一鞭,那马直往城门方向跑开去。弥生目送他,奋起的马蹄后扬起漫天尘土,渐渐走远了,看不清了。

接下来的日子很轻省,看书练字,养花养草。院里种了棵高大的楝树,长在背阴的地方。午饭过后在树底下摆张美人榻,弥生在那里歇觉,风一吹落英满头,别有一番浪漫惬意的味道。

百年如今住在边上的小跨院里,每天学里回来就由奶娘带到她面前来问课业。美人榻边上供了个小桌,点上一炉檀香,他在那里做学问。写好了字背书,书背完了就吃碗糖莲子。弥生跟他坐在一起吃小食,东一句西一句地聊。聊学堂里有意思的事,聊弥生养的小兔子。

“家家这兔子好玩得紧,送给我吧!”

弥生摇摇头,“那可不成,你要我另买只给你,这只养得时候久了,舍不得了。”

百年问:“那是在哪里买的?”

她答不上来,“是个故人送我的,我也不知道哪里买的。据说是从胡人手上得来的,长不大,叫蝴蝶兔。”

百年失望地叹口气,“家家的故人被人骗了,蝴蝶兔毛色偏黄,两只耳朵短小些。家家的兔子眼睛一圈有黑线,耳朵竖得那么高,分明就是只海棠兔嘛!”

弥生霎了霎眼,乐陵王殿下学富五车,居然被胡人骗了,看来也不是那么滴水不漏的。她笑了笑,“我那故人经常自以为是,自大又猖狂,出点差错也难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