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年关(第5/6页)

当然只是私下里揣测,当真去问,少不得挨一顿痛骂。她无聊地摆弄纤髾,想起母亲昨天说有人来提亲,脸上热辣辣的。十五了,长成人了,到了谈婚论嫁的年纪。谢家出了名的眼界儿高,来提亲的很少,平常百姓是不敢踏足的。她打听一番,不出所料,果然是琅琊王家的王潜。十来年前两家大人玩笑提起过,慕容氏没有适婚的良配,四大家族便开始通婚。

母亲说王潜是长房长孙,首屈一指的好人选。只是她如今人在乐陵王门下,师尊同父,要出阁,必须先得夫子恩准。又说十五她及笄,父亲写信通禀乐陵王殿下,诚意邀殿下来观礼,好借机同殿下商议她的婚事。她对这门亲却避忌得很,心里暗自庆幸着,夫子忙,她在众多弟子里不算出众,夫子未必愿意为她长途跋涉地奔波。

她抚抚脸,这个年纪正是怀春的年纪,对爱情心向往之。她记不得王潜长什么样了,不过出身簪缨,在京都也算小有名气。可惜就可惜在民谚坑人,“王郎体胖,具服大焉”。她自行想象,恍惚看见一个穿着朝服的粗蠢的胖子,山一样挡住她的视线,气势逼人。

这里正胡思乱想,冷不防有人疾风一样地走过她面前。她抬头看,青石甬道那头立了个男子。大冷的天,宽袍大袖,衣裾翩翩。他跑到井口,从右衽里腾出一条胳膊,光膀子打水。葫芦瓢儿一舀,仰脖子就喝。她看得牙槽发酸,站起来喊了声:“四兄。”

谢集行四,是弥生的胞兄。为人放浪形骸,才情很有些,可惜纵情得过了头,叫人有点接受不了。看他这一脸红光满面,肉皮儿绷得要裂开似的,不问也知道,大抵是吃了寒食散,跑到外头散发药力来了。

谢集定眼一看,忙把手臂插回袖子里,两三步折返回来,咧着嘴道:“细幺什么时候回来的?”

“昨儿将入夜才到家,回来就没看见你。阿兄年下哪里玩去了?”

谢集手里哧哧打着扇子,回身叫随行的小子拿酒肉来,边吃边道:“逢年过节噪也噪死了。到处烧爆竹,比发丧还闹腾。年有什么可过的?大一岁,离死又近一步。”

弥生目瞪口呆。这哥哥平时尚可,但服了寒食散便开始癫狂。大过年又死又发丧,叫父亲听见免不了长篇大论地训斥。大邺开国后,旁的都没得挑,就是风气不大好。京畿里这种药盛行,分明是治寒症的方儿,不知怎么成了那些贵胄们炫耀身份的利器。若是有谁不附庸,反倒成了不入流,要遭人笑话。

她叹口气,“四兄往后少服些药吧。天这样冷,仔细冻出病来。”

谢集一笑,“你倒来管我?你在邺城待了三年,没见过夫子和师兄弟们发药行散吗?好好做你的学问,阿兄的事不用你过问。”

他言罢振袖去了,脚上麻质的六合鞋早湿得透透的,还偏挑积雪厚重的墙根走。一路歪歪斜斜如痴如醉的样子,简直让人悲喜难说。

弥生复坐下来,穿堂里有风迎头吹,直往袖笼里钻。她挪挪月牙杌子,挨到夹角里,低头描画围裳上的蔓草纹。枝叶纵横,牵牵绊绊点缀着素绢的镶边,看久了有些烦闷。

夫子服不服寒食散她不知道,但说起行散,有一回夫子盯着她,看了足有半盏茶工夫。当时她唬得噤在那里,不知是不是哪里做得不称他的意,缩着脖子等挨骂,谁知他又若无其事地绕开了。现在回过头想想,大概也是药后的行为失常吧!

晒得久了,有些昏昏欲睡。她撑着头合上眼,才要打盹,旁边腰门上有脚步声传来。梳着环髻的侍女福身行礼,“女郎怎么一人在这里?叫婢子好找!夫人筹备了笄礼时的冠服,叫女郎快些去看呢!”

她忙应了起身,跟着往园里去。谢家家大业大,甬道两侧栽了松树。雪后初晴,松针上积了好些凌子。叫风吹了一抖,簌簌落了满头。主仆两个嬉笑着护住衣领奔进楼里,站定了方扑扑雪末子,绕到厅堂后面去。

沛夫人站在衣架前里外打量钗钿礼衣,一寸一寸地抚摩过去,见弥生来了招招手,“快试试可合身。”说着,便和几个嫂子搭手把那窄衣宽博的华美衣裳给弥生穿上,又蹲着给她束抱腰,腰封两侧配上玉双螭压裙。沛夫人上下审视,脸上满足地笑起来,“我儿成人了,母亲心里欢喜呢!”

嫂子们一旁附和道:“阿家就盼着这刻,真真是十几年的心血。这身行头三个月前就开始筹备了,日后妹妹大了,要好好孝敬阿家才好。”

弥生自小就懂得撒娇邀宠,听嫂子们这么一说,立时响亮快活地应了声,扑进母亲怀里缠绵摇撼着,“阿娘疼我,我到哪里都不能忘了阿娘。”

“嘴上说得好听!”沛夫人道,爱怜地捋捋她的鬓角,“阿娘不求别的,将来给你配个好郎子,一辈子丰衣足食的,我就心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