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章

缘分这东西就是这样,有聚就会有散。没有人能陪谁一辈子,哪怕是父母,或者夫妻。

有的缘分长一点,有的缘分短一点,但遇见过,终究是一段经历。来时不要欢喜,去时也不要留恋。大道理谁都懂,崖儿也懂。可是当他真的要走时,她还是觉得难过和不舍。

然而不能勉强,他原本就不属于这里。他在罗伽大池游走,到处寻找他的母亲,意外间救了她,已经陪她耗费了那么长时间,再要强留他,崖儿也觉得过意不去。

她怅然叹了口气,慢慢点头,“应该的,你要走,我也不虚留你,或许你母亲正在哪里等着你……我不能像你一样在水下生活,否则我应该陪你一起去的。这两年多来你一直在我身边,可是你要去完成你的心愿时,我却半点也帮不上你。”

枞言听后只是轻笑,“当初我救你,从来没有想过要你回报。这两年我在波月楼,吃你的住你的,你也不算一毛不拔,用不着觉得亏欠了我。”

就是这样清如水的关系,明明牵绊很深,可又仿佛三言两语就能说清。越是淡淡的,才越伤人。

崖儿心里发沉,两年的相处,一走就全断了。她晦然看了他一眼,“还会再回来么?”

枞言的笑容干净而透明,这些年随她出入红尘,却还是当初为她涉水采花时的模样。

回不回来……很难有个准话。他心里是留恋的,同样没有了家人,灵魂深处的某些痛,只有她能明白。他隐隐觉得可能再也找不见母亲了,毕竟失散了将近六十年。当时他还很幼小,不会说话,也不会化形。母子两个从北向南迁徙,经过鼠白鲸的领地,遭受了一场八天八夜的围追堵截。

适者生存的世界,总逃不开弱肉强食,水里也一样。鼠白鲸个头比龙王鲸小得多,但又奸猾又难缠,成群结队围攻大鱼的架势,大约和武林各道围攻崖儿的父母是一样的。那时他母亲把他护在身下,横跨了整个大池,鼠白鲸每天发起四五次的奇袭,最终目标都是幼鲸。玩笑式的猎杀,杀死一头幼鲸后只吃舌头和下巴,为了那一点点的甜头,它们可以长途跋涉尾随千里,韧性简直可怕。最后他母亲精疲力尽,母子被分隔开,他怕极了,闭着眼睛亡命逃窜,后来就再也没见过他母亲。

母亲还在不在世,他不知道。几十年里他游过了最远的湖海,翻遍每一架鲸落,那些腐败的,被鱼虾吞食得面目全非的尸体悬浮在水里,肉屑荡漾如同海藻。很多已经无法辨认,连他自己都弄不清,那里面究竟有没有他的母亲。

只有不停寻找,在途中就有希望。也许他的一辈子要在寻找中度过,所以还会不会回来,他也说不清。

他模棱两可地回答:“如果有缘的话,以后还会见面的。或者将来你决定寻找孤山鲛宫,我可以为你护航。”

他这么说,崖儿鼻子蓦地一酸,“你……是不是因为生我的气,才决定回去的?”

他微微顿了下,还是摇头,“我不会生你的气,只是觉得你太执着,不懂得珍重你自己。以后别再这样了,你经历那么多的苦难,不是为了继续在这个深渊里打滚。如果有可能,我希望你离开波月楼,去过普通人的日子。”

过普通人的日子,她也想,可是真要做到何其难!只要牟尼神璧还在,她就逃不脱,还有往日的那些仇家,波月楼归她了,兰战结下的梁子当然也归她。只需要一个契机,身世的秘密被泄露,那么成为武林公敌指日可待。

她笑得有些凄惨,背靠着栏杆轻声说:“人在江湖,身不由己。就算找个世外隐居,只要有心人想找你,一样可以把你挖出来。这世上,哪里能供我安居?我唯有日夜举着刀,刀锋向前斩尽浮屠,才有一线生机。”言罢如梦初醒似的,直愣愣望着他,“你要走,也好。将来如果还回来,波月楼就在这里,随时欢迎你。”

她是想到了,怕纷争再起时连累他吧!他反而犹豫了,“我走后,谁护你周全?”

可是留下他,对他来说未必是好事。崖儿这刻倒希望他快走,敷衍着:“以前没有遇见你,我也活得好好的。现在楼里弟子众多,个个都是高手,就算那些武林人士寻衅,杀进波月楼也不是易事……”这种道别实在让她讨厌,她胡乱摆了两下手,“你不用管我,人各有命,谁也救不得谁。天色不早了,你早些休息吧。走的时候我就不去送你了,你自己多保重。”

她转过身往露台另一头去,绯色的一席春衣,裙角被夜风吹得高高扬起。风势微歇,层叠的裙裾如瓦上轻霜降落下来,绕过石做的望柱,踏上了长廊,渐渐走远了。

像有什么遗落了,一颗心不停下沉,沉进了地底。枞言在仲春的夜幕下站了很久,低头思量自己究竟该何去何从。母亲要找,那是生命本能的牵绊,活要见人死要见尸。月儿的安危呢,好像又比自己的生命更重要。满腔赤子之心,不受任何世俗的浸淫,他只希望她平平安安活过耳顺之年,不要等他某一天回来,看见她父母的墓旁多了个小小的坟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