负载高尚灵魂的躯体是痛的

大芳的治疗已经进行很长时间了。同侪督导后,贺顿期盼大芳来访。这种跃跃欲试的心态,已丧失许久了。大芳那周而复始的悲惨命运,深陷其中混沌度日的状况,让心理师无力而气馁。现在,贺顿看到了一线曙光。她要让这线曙光发扬光大,拯救一个灵魂飞出苦海。

大芳来了。

“你上次讲过的话,我想了很久。我承认你是有道理的。”大芳虽然面色灰暗有气无力,但这番话说得很有章法,透出衰弱中的力量。

贺顿说:“谢谢你对我的信任。你又来了,这很好。我生怕你因为我上次的直率而不再来了。”贺顿也是坦诚相告。

“我不来又能到哪里去呢?我在别人面前维持的是一个假象,只有在你这里能讲真话。而且,你对我讲的也是真话。”大芳不像以前那样滔滔不绝地述说自己的苦难,句子简明扼要了很多。

“我把你的情况和更多的心理医生讨论了一番……”

大芳着急地打断了她:“大家都知道我的事了?”

贺顿说:“你放心,我完全没有公布你的名字,连你的长相身材都没说一个字。也就是说,哪怕他们其中的某一位和你走路打个照面,也不会认出你来。”

大芳稍稍放了心,说:“那就谢谢你了。还专为我的心理问题开个会。”

贺顿说:“人多力量大。”

大芳说:“那你们的意见是什么?”

贺顿说:“希望你坚强。希望你斗争,为自己争得尊严。”

大芳半晌没吭声,绝望地说:“你们认为我活得没有尊严?”

贺顿不好说“是”,也不好说“不是”,只得含糊地说:“那你自己怎样看?”

大芳又是半晌没有回答,沉默许久后说:“我这样活着,是没有尊严。”

贺顿一阵狂喜,当事者认识到自己处在一个不良状况中,这就是改变的开始。当然,她不能喜形于色,就沉稳地说:“你可以选择有尊严地很安全地活着,这是你的权利。”

“权利?”大芳喃喃地重复着,好像对这个词很生疏。

“是啊,每个人都有快乐和幸福的权利。如果我们不幸和痛苦,那也是我们自己选择的。我们有权改变。”贺顿热切地说。

大芳却无法报以同样的热切,她说:“我的幸福在老松手里。他让我快乐,我就快乐;他不让我快乐,我就没法快乐。”

贺顿恨铁不成钢,说:“那你还看什么心理医生呢?你就回去求求老松吧。如果他可怜你,肯施舍给你一点快乐,你就偷着乐。如果他狠下心再一次背叛你,你把心肝脾肺肾都割光,也不会收获快乐。”

这些话说得咬牙切齿,说完之后,贺顿又有点后悔。大芳可吃得消?当然,心理医生在治疗过程中,可以使用他认为必要的语言,但像这类气急败坏的话,贺顿还不曾用过。她想起同侪督导时大家的建议,决定继续为大芳大剂量地“补钙”。

贺顿说:“你可以选择忍耐,我看基本上是死路一条。天天生活在没有安全保障的恐惧之中,你的身体不断生病,你成了惊弓之鸟。你当然也可以选择改变,这会有很大的风险和痛苦。你将进入一个未知的领域,你会不知所措。但改变之后,会有一个新天地出现。”

大芳努力听着,把贺顿的每一个字都铭刻在脑海中。她的眼睛无力地眨巴着,频率很快,好像受了巨大惊吓的兔子。

结束的时候,大芳几乎瘫倒在沙发上无法站起身来。贺顿说:“请原谅我的直率。主要是哀其不幸,怒其不争。”

大芳怯生生地说:“我下个星期还可以来吗?”

贺顿说:“当然可以来。如果你不愿来了,也不勉强。你是有这个权利的。”

大芳说:“你不会烦我吧?”

贺顿说:“哪里。你是我们的客人。”

大芳说:“我一定会来。”

送走大芳以后,贺顿像沉浸在池塘里太久的鸭子,狠狠地抖抖羽毛,把水珠洒在天地间。许久没有这样随心所欲了,大芳的这个案子,是条冰冷的湿毛巾,裹在她的脖子上,让她不能畅快地呼吸,冰水沿着她的椎骨下滑,让她不时有人间惨淡、世事无常之感。现在,这条又长又硬的毛巾,终于拧干了,晒在了太阳下。能不能彻底蒸发霉气,变得松软芳香,贺顿不敢打包票寄予太大的希望,但起码骨鲠在喉一吐为快,不再不停地折磨她了。

同侪督导就是好啊。大家的功劳!

下个星期,大芳没有来。下下个星期,大芳没有来。再下下下个星期,大芳也没有来……

等来的是老松。

乔玉华的家人打电话说,乔玉华命已垂危。临去世之前,想再见一面心理师。贺顿说:“我们从不出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