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河空念(第5/7页)

这个时候,太监一声悠长的唱喏——

“圣上驾到!”

气氛倏然肃静了下来。

皇上的车辇已至殿前,华盖殿的十二扇殿门一道一道依次敞开,随着一声接着一声的沉重“吱呀”声响,钟磬敲奏,八音齐鸣。银白流苏的华盖引路,皇幡照后,那一道明黄色的身影,踏着庄重而威严的鼓乐,徐徐地走进大殿。

风,在金红龙袍上掀起一道涟漪。

明灿的光晕笼罩在周身,那衣襟和袍裾上绣着的五爪金龙,巧夺天工,精美绝伦,气势逼人。在殿上的文武百官、诸般公侯、番邦使臣……无不臣服地朝着他屈身叩拜。即使是那些北军的老臣子,仿佛也被那威严的真龙之气所震慑,面含无限的敬畏。

“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朝臣们此起彼伏的叩拜声,响彻殿阁的上空,震颤心扉。

那一路披荆斩棘而来、终登帝位的男子,在锦缎披红的龙椅上转过身,俯视着满殿群臣。亦如多年前他离开京师屏藩之时,站在洪武门高高的城楼上,眺望着这个帝国。一场场血腥而又残酷的杀戮仍历历在目,那些死去之人的哭号和哀鸣仍然清晰可闻,然而一切都已经不重要了。

“众卿家平身——”

朱棣稳稳地坐在龙椅上,朝着朝臣扬手示意。

朱明月跪在那儿,甚至不用抬头,就能清楚地感受到来自满朝文武的敬畏之情。

说到底,她从未了解过燕王,不,应该说当今圣上,究竟是个怎样的人。在他的骨子里,留着跟建文帝一样的皇家血脉,却更残酷、冰冷、嗜权和猜忌。也正是这样的人,让这么多的贤臣良将,死心塌地佐助效命。

“皇上雄才大略,是不世之君主!”

“在吾皇治下的江山,承袭太祖爷开拓的辉煌基业,不出百年便是后人称颂的盛世!”

众臣子以一种仰望的姿势,齐齐朗声道。

朱明月落座后,端起酒盏抿了一小口。

这时,姚广孝拿起筷子,夹了一片冷炙放在她面前的琉璃盏里,“有些事,其实不必何人评说。青史昭昭,定有公论。”

朱明月对于姚广孝能说出这种话甚感意外,不禁侧眸道:“想必在那史册上,姚公也会留下浓墨重彩的一笔。”

“善哉,善哉,小姐又何尝不是。”

朱明月执盏的手一顿,忽而摇头,“姚公,您没喝就多了。”

姚广孝笑着将杯中的香茗一饮而尽,又再次斟满,“举世皆浊我独清,众人皆醉我独醒。以茶代酒,敬我们的燕王、最雄才大略的皇上!”

朱明月不再说话,举杯饮罢,目光投向了殿中央的献舞。

此刻编钟敲奏的是肃穆古乐,宫廷舞姬们小心翼翼地踏着鼓点,白藕似的长臂如风中柳条舒展,纤细的腰肢,还有雪白的脖颈,颇引人遐想,美中不足的是舞姿僵硬而雷同。群臣在席间观赏,明显是兴致不高。

她始终记得当时的建文帝最不喜这种舞蹈,传承古制,甚为无趣。每逢祭祀和庆典,坐得久些,总要狠狠瞪圆眼睛,否则便会打起瞌睡。

那个腼腆温和的少年,总是不擅掩藏自己的心思,但凡是烦腻了,就会被黄子澄发现,那时,方孝孺会咳嗽一声,提示他其实冠冕都歪了。齐泰则在一侧,莞尔微笑。

一切都仿佛是场大梦。梦醒了,或许年轻的帝主仍在,江山依旧。而她还是御前的女官,埋头于繁复书简,却又谨慎提防,居心叵测,终日想的不过是如何将宫中的一切传递出去。哪有后来的这一场靖难、改朝换代……

“月儿小姐跟国公爷一样,都是淡薄名禄之人,贫僧是甚感钦佩的。”姚广孝拄着下颚,眼睛里含着几分笑意,“要知道那些权势、功名、厚禄,是多少人想要得到却求之不得的。在小姐的眼中,却是如此不值钱。”

前段时间论功行赏,皇上欲加封她为郡主,更想亲赐女官之名、重回御前掌席,却都被她一一婉言相拒。又有多种赏赐,不能以她的名义,便加在了成国公的身上,格外丰厚。

朱明月被他打断了思路,回了回神,淡淡地笑道:“小女又不是什么方外之人,怎么会免俗。姚公忘了,洪武二十九年,燕山护卫副千户朱能之女、朱家明月被接回徽州府的怀远老家;三十一年,染病,辗转去了苏州府的嘉定城别庄修养,自此一待便是五年。而在三十一年同被宣侍入宫伴读,其后又于建文初年升任御前掌席的那个女官,本就是个不存在的人……”

因她家世简单而清白,太祖爷才会安心放在皇太孙身边。否则当初以朱能之女的身份进宫,恐怕也等不到建文登基,而今她坟上的野草都要一人多高了。纵有绵薄功劳,也是见不得光的,就如同当今圣上的皇位得来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