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祁凤翔摇头,“我不能走。你们去吧,应文照看着她些。”苏离离转头,见小船舢板上站着应文。她有些惶然地回头看着祁凤翔,只觉变故倏忽,眉目中百感杂陈。

祁凤翔凝视她的眼睛,似受了蛊惑,低头轻轻一吻落在苏离离的眉心,温柔的触感缭绕着他的气息,转瞬疏离,却有什么东西像山间流岚在心底氤氲而起。

他低低道:“去吧。”说着松开她的腰肢,将她扶下马。苏离离滑下马背,仍然仰头看着他英挺的轮廓映在夜色里。祁凤翔却不再看她,对应文道:“带她回去,你到徽丰等我。”

应文点头道:“你回太平一定要小心。”

祁凤翔短促地答道:“我知道。”缰绳一扯,转身便走,毫不流连。

苏离离看着他的背影没入暗夜,被应文一把拉上舢板,进了船舱,叫艄公开船。苏离离自舷窗边望去,江岸渐远,流水衬着对岸熊熊的火焰。整个营地已烧了起来,江上的浮波将火色带得愈加变幻。苏离离终于可以回家了,心里却有些难过。

回头见应文坐在对面,眉头微锁,似有隐忧,她问:“怎么回事?”

应文道:“有叛军。”

“陈北光的旧部?”

应文踌躇片刻,喟叹道:“只怕是大公子的人。祁兄此番功劳太高了,有人坐不住了。”

苏离离不好再说什么,回头看着水面渐渐变得宽阔,只觉得人如逝水,永远不知会流向何处,不知会有怎样的聚散离合。

天明时分上岸换马。苏离离旧伤并不曾痊愈,行得甚慢,到京城时,已是十天之后。暮色中踏入城门,应文径直用车将她送到如意坊后门,递过一个盒子,道:“你家里现在安全的,且待一段时间。我要在城门下钥之前出城,不跟你多说了。万事小心。”

待他去远,苏离离慢慢转到正街大门口。苏记棺材铺,恍若隔世。她伸手轻触门上“有事暂离”那几个大字,当日祁凤翔嘲笑她的情形历历在目,这一去竟是半年才回来。她忽然有些急促,连忙跑到后角门,打开门进到内院。

窗棂上都积着浮尘,那张字条还钉在柱上,让风吹得有些飘飞,洇着雨水打湿的痕迹。没做完的棺材还是她走时的样子,房间里被褥整齐,桌案蒙尘。

没有人回来。

苏离离慢慢扶着柱子坐到檐阶下,肋骨有些隐隐作痛。她坐了半天,伸手打开应文给她的盒子。

应文办事素来有条不紊,遇乱不慌。此时天色已晚,苏离离无处吃饭,盒子里便整齐地码着各色小巧的点心。另有一张百两银票,聚丰钱庄,见票即兑。

苏离离笑得有些勉强,自语道:“陈北光和萧节这两人的棺材才值一百两吗?”

她信手拈起一块冬瓜酥,慢慢抿着,天便渐渐黑尽了。

第二天一早,苏离离泼水扫院,开门营业。京城在祁氏治下,已恢复些元气,不似去年鲍辉篡政时的惨状。但钱庄的生意已在战乱中被掠夺一空,她查了查自己旧年积蓄的银子,只提得出小半。便将钱提出来,把应文那一百两银子也兑了,到城里木料场上买了些散料,让人拉回家。又去往日做工的小工那里看了看,有两人还在,便定了工钱,让他们后日起仍每天上午来做工。

只要有棺材做,这世上就没有什么过不去的事。祁凤翔曾笑话说,就她那头脑竟然做了这么多年生意还没被人卖了。然而一沾到做棺材,苏离离就觉得自己无比精明,无比娴熟。世上很多事她都没法把握,这件事却是她可以指掌,且能做得很好的。

十日后京城有了新消息,祁三公子自太平府移师,直指豫南萧节,在徽丰大破其先锋,正围追余部。苏离离看榜时,四众纷纷喟叹,大赞祁三公子英武非凡。

她笑笑,抱着一罐刷棺材板的光漆回家去。

转眼又到七月,初七这天,苏离离想来想去,决定去给程叔上个坟。

这日风和日丽,苏离离便提了个篮子,装上纸烛,去黄杨岗上祭了一祭。祭罢也不愿多待伤情,信步在城西郊外逛着。她远远看见小山冈上,依山傍树处有一角房屋屋檐,蓦然记起那是木头与祁凤翔见面定约的栖云寺。

一念至此,再也止不住心绪,便慢慢走了过去。一路走着,心情颇不平静。木头当初走在这条路上,必是与她看着同样的山川草木,心里却在想着怎样令祁凤翔不再为难她。

从一条葱郁的青石便道,她直走到寺门石阶前。栖云寺建寺多年,也衰败多年,远不及城东大佛寺香火兴盛,建址宏大。那寺门木梁上题着的匾额似摇摇欲坠,两旁立柱仍刻着对联曰:“古殿无灯凭月照,山门不锁待云封。”文意入眼已是凄清空寂。

苏离离默默走上石阶,迎面是接引殿,四大金刚倒了两个。穿过天井有些凹凸的青石板地,便到了正殿。前面供奉之具还算整齐,地上排放着三个蒲团。苏离离仰头看去,释迦牟尼像庄严慈善,斑驳的佛身似渡尽沧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