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1997年,阿里,汉江(第4/19页)

她声音里的绝望来得如此沉重,他只能握住她微微颤抖的手,努力平静而沉稳地说:“都会过去的,小安。时间可以解决很多问题。”

毛巾覆盖了她半张面孔,她露出的嘴唇微微一动,却马上紧紧抿住,没有再说什么。他知道,她没有被说服;而他,也没能安慰到她。

高翔记起他在和左思安差不多大的时候,小他半岁的陈子瑜闯下一个大祸,加上之前一连串劣行,被清岗中学开除。外公急怒之下,下手打了儿子,母亲闻讯赶来阻拦,与父亲大吵,又照例责怪高翔没带好陈子瑜,没有及时通知她。陈立国训斥女儿,高明责备妻子不该迁怒偏心,家里乱作一团。他被遗忘在一边,呆立了一会儿,悄悄溜出来,独自上了自家楼顶天台坐下。暮色苍茫,楼下的争吵声显得遥远飘忽。长久被母亲忽略,眼看她将全部关心都给了另一个孩子的委屈与愤怒突然在他心中翻涌得不可抑制,整个世界都变得灰暗。

突然有人拍拍他的肩膀,他一回头,陈子瑜递给他一罐可乐,在他身边坐下:“他们还有的吵,要不我们溜出去玩吧。”

他鼻青脸肿,嘴角开裂,仍旧像没事人一样笑嘻嘻的,既没有把才挨的那顿痛打放在心上,需要别人来安慰,也不觉得大自己半岁的外甥情绪有什么不对劲,需要他去安慰;当然更不会把楼下因他而起的争吵当一回事。邻居家喂的鸽子从他们上方翩翩飞过,突然拉了一团屎在他头上,他跳起来大骂,拿可乐罐砸过去,又琢磨着等天黑了翻墙过去偷几只过来炖汤……这样一闹,高翔只得承认,自己没法儿沉浸在刚才的阴暗情绪里,更不可能生这个小舅舅的气了。

高翔意识到,似乎每次坐在左思安身边,他都会不由自主地想起与陈子瑜一起度过的童年、少年时代。

回想起来,那个时候他最沉重的心事也莫过于此,想通之后就算仍然介意,也不复纠结。对于左思安这样出身于良好家庭,曾得到父母全部关爱的孩子来说,本来应该是收到几颗糖果,就能换来一个破涕为笑;老师没有抽查到她没能准备好的功课,就能让她在心底欢呼……一切快乐都简单易得。而现在,她的人生被永久地改写,所得的安慰不过是一个关于时间的许诺。

他低头看她,她连日失眠,痛哭之后精疲力竭,安静下来便沉沉睡去,却仍旧握着他的手。她的鼻息因为哭泣而变得不顺畅,翻了一个身,头歪到他这一侧,脸无意识地贴到他的手上,热热的呼吸带着缓慢的节奏一下一下喷向他的手背,这个柔软、脆弱、带着依赖、没有任何防备的触及让他不忍心抽回自己的手。

他调整了一下自己的坐姿,靠到床头,一时也有些睡意沉沉,弄不清是因为身边这沉睡的孩子的呼吸有催眠的意味,还是低原反应继续发作,不知不觉打起盹儿来。

门一响,他睁开眼睛,发现孙若迪回来了,带着又惊又恼的表情站在床头盯着他,左思安也被惊醒,揉着眼睛要坐起来。他轻轻按住她,做手势示意孙若迪别说话。

“没事,小安,若迪姐姐回来了。你继续睡吧,要是饿了,就去隔壁房间找我们。”

左思安一脸惊惶地看着他,他安抚地拍拍她,站起身替她搭好被子,调暗灯光,拉着孙若迪出来,关上了房门,回了自己的房间。孙若迪猛地甩开他的手:“这算是怎么回事?”

“小安很担心她爸爸……”

“你安慰她我没意见,但用不着陪她在一张床上睡觉吧?”

他一怔,顿时大怒:“说话不要这么粗俗,若迪,她还是个孩子。”

孙若迪有些被他的声色俱厉吓到,又不甘心:“孩子?拜托,她已经十四五岁,还说是孩子很勉强,她都能算少女了。”

“你这是什么意思?”

“我的意思很明确。你一向并不是有耐心的人,居然会握着她的手讲故事哄她入睡。你对她的关心已经有点儿超出正常范围了,这一点你得承认吧。”

“她父母都不在身边,母亲把她交给我们照顾,我不能眼看她一个人伤心,就这么简单。至于我是什么样的人,你应该了解。我们之间如果连这点信任都没有,那还有什么好说的。”

他的神情异常严肃,孙若迪咬着嘴唇,不服气地说:“我没有怀疑你,可是小安这个女孩子,实在跟别的女孩子不一样。”

“有什么不一样?她无非就是内向、话少一点儿。”

“喂,我从她这个年龄过来的,正常女孩子应该是什么样我比你清楚。她……如果只是阴郁内向也就罢了,问题是她的眼睛看一看人,就马上移开,好像什么都了解一样,简直有点儿可怕。”

“她只是一个孩子,你就算不喜欢她,也没必要把她描述得这么怪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