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7章

那刻之后,天就彻底黑了。

雨不要命地下。利箭,惨叫,三苗残兵最后的负隅顽抗,以及他根本没有来及说出来的话,眼前心爱之人清透的双眼、冰凉的指尖。

戒指碎的那一瞬间,庄青瞿亦仿佛支离破碎一般,生生吐出一口血。

他眼中有痛,有迷茫,却向宴语凉伸出手。

那一瞬,宴语凉清楚岚王是想跟他说什么的。

可他什么也没来及听到。马惊了,嘶吼着在泥泞之中一个失足。圣心湖在崖边越陆处处都是层叠繁复的雨林,大雨之中那片林子就像一座深绿的汪洋,还好他来得及与岚王十指紧扣。

然后一切就都看不见、听不见了。

暴雨中越陆层层叠叠的悬崖雨林,就如同吞噬一切的怪物的口。一直到深夜唐修璟和苏栩都在不放弃地找寻。灯笼火把被暴雨狂风一次一次浇灭吹熄,又被一次一次点起来。

“是从这里掉下去的,怎会不在附近?再找!”

“苏指挥使你别急,增援都来了,我们再找,一定不能放弃,皇帝哥哥他吉人自有天相,他、他一定不会出事……呜。”

“……”

庄青瞿像是做了一场长长的梦,又像是一直在梦中,辗转着从来没有醒。

他只觉得很疼很疼。

受过伤、捱过罪,从来没有一刻如此刻一般五脏俱焚、肝肠寸断。

从小庄薪火从不许他向任何人任何事低头,家教森严导致他从小能忍很多事,比如伤痛、比如感情。可他爹又从来不曾教过他,无论是伤痛还是感情,真的痛到难以忍耐时该怎么办。

他咬住牙,却再也忍不住呻吟。他再也忍不了了,甚至眼泪都失态地掉下来。他痛得挣扎,隐约,听到一声闷哼。

他的身子一歪,脸颊被树叶划破。他翻滚在冰冷的泥土,很冷。

直到有人抱住他,僵冷的四肢才终于重新汲取到一丝暖意。风雨之中有谁在低泣抽噎,一遍一遍用哑涩的声音叫着他“小庄”。

风雨中,他再度被背了起来。

紧贴着温暖的背,痛楚像是稍稍被抚平一些。他可以感受到另一个人的心跳,那心脏收缩痉挛着。那人一脚深一脚浅地走着,无比艰难一直在喘息,却一直在跟他说着什么。

庄青瞿听不清,但他好像很喜欢那声音。

他累了,好累好累。好困,一点力气也没有,没有力气说话,没有力气动。

他不知道他神志不清,一直在小声喃喃。

小声说着痛,说着难受,说着受不了了太疼了不想活了,说着从小到大各种不肯承认的伤和委屈,喃喃说着阿昭为什么一直不要我,各种说了各种各样乱七八糟的,他自己都不知道的。

他不知道,背着他的人身在炼狱。

……

雨林层层不见路,但好在有水流。

水流最终会流入王都陌阡,宴语凉知道循着它一定走得出去。

他的靴子早就磨破了,腿上脚上都是被树枝石头蹭出来的血。背上岚王很重,他一路不停地摔,又不断地咬着牙把人重新扛起。

他最初,听不得那人口中喃喃的胡话。每一字每一句每一声控诉,都像利刃深深插在心间,疼得他不知怎么办才好。

可后来他又想着,没关系,只要还活着就好。

戒指断了,毒性再也无法控制。可他一定要岚岚还活着。他一定要带岚岚活着回到陌阡程晟,要想办法,要找到解药治好他,哪怕岚岚以后怨他怪他、恨他活着要走,那都是以后的事。

先走出这片林子,无论如何一定要背着他走出去。

他要他活着,不原谅也没关系,他只要岚岚活着就好。

黏腻的血浸湿了肩膀。

雨太大,水汽早就浸透衣衫,以至于宴语凉起初没有注意到那些血,直到闻到浓重的血腥味。他愣愣停下,目眦欲裂。岚王的声音没有了,他的身子那么冰,宴语凉不敢去摸他的脉搏。

天色太昏暗了,已经快要看不见路。

宴语凉只能抱着岚王躲在一个大石洞下。很快,周遭只有无尽的雨声和电闪雷鸣,伸手不见五指之中他能抱住的只有怀里那冰冷的身体。

怀中的身体偶尔的抽搐,血腥气蔓延。

宴语凉如今要靠那血腥气才知道怀里的人还活着。

锦裕帝一向无论在何等逆境都能保持清醒,锦裕帝什么大风大浪都一往无前,锦裕帝不会因为任何事情而疯掉。

哪怕已经在崩溃的边缘,但他不会。

他不会。

最多,就是小庄死了,而他一生孤独。

小庄可以放心,他此生只要小庄一个。他会一辈子受折磨、一辈子不放过自己,一辈子把小庄放在心里疼。

这样够不够呢?小庄,小庄。

不够的话,你活下来好不好?

往事一幕幕。

夜那么长,像是没有尽头,宴语凉摸索着亲吻怀中的人,混杂着无尽血腥味的亲吻。他不知道庄青瞿其实醒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