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好在打针的护士此时慢悠悠地赶过来,另外一头的家长也开始扯着嗓子喊医生,这才及时阻止了一场尴尬的漫延。

吴思思松一口气,全身脱力的往后靠去,倒进一个温暖的怀抱,是沈寒山。

她这会儿头晕脑胀得厉害,也懒得跟他闹别扭,歪着脑袋将目光无意识地看向窗外,全装作不知道了。

沈寒山瞧见她的样子,笑得还挺开心,故意大着嗓子对那护士说:“大妈…额大姐,麻烦你扎的时候准一点儿,我家这口子怕打针。”

吴思思没好气地看他一眼,心里想:当年打针叫唤得跟猪似的人到底是谁啊,还有,谁是你家那口子啊。

护士大娘年过五十,看过人生花开花落,历经早孕绝经,早已练就一副金刚不坏之身,低头找着血管,压根不吃他这一套,拍了拍吴思思的手,目光一聚,直接“噌”的一下就把针头插了进去。

完事还不忘挑挑眉毛自夸了一句:“你家这口子血管细,也就是我,要是别人,一准得给你插歪咯。”

沈寒山听罢连连表示认可:“那是那是,大姐您一看就是科室一号掌刀人,常年戴大红花儿的那种。劳动标兵!人民楷模!”

这话说得掷地有声,知道的是在夸人医术精湛,不知道的还以为是杀猪厂在开表彰大会呢。

可人护士一点儿也没听出有什么不对,心里还挺高兴,偏头又对着沈寒山嘱咐了两句,这才转身推着那个工具小柜“哒哒哒”地离开。

沈寒山的手这时随意搭放在吴思思头顶,乐呵呵地目送着护士离开,低头往吴思思的脸上看了一眼,发现这厮已经在不知道什么时候睡着了。

脸上红通通的,鼻子有些堵,嘴巴也帮忙出着气,带动嘴角扯出一点别扭的笑意,看着又可怜又招人疼,像极了他第一次见到她时的模样。

吴思思这些年一直不知道,沈寒山和她的初次相遇其实并不是在大学,而是他十七岁那年,也在这么一个充满药水味儿的医院里。

沈寒山那时候还是个老师、学校、家长三不管的叛逆学生。

因为成绩好,平日里不乐意好好待学校听老师翻来覆去讲解那些早就滚瓜烂熟的东西,所以时不时地逃课出来,有时上电影院看个破电影,有时找个书店拿本武侠小说看半下午,或者干脆在一音乐酒吧待着,听那些怀揣梦想的人唱唱民谣。

沈寒山挺喜欢那调调的,碰着歌词走心的还会给人送两瓶洋酒,算是鼓励;不喜欢的就“啧”上一声转身走人。

有一回,他和袁晟逃课出来,在酒吧跟人干架进了医院,抱着一张血糊的脸醒来,发现自己躺着的是他老子上班的医院。

沈医生消息灵通得很。

当即就知道自己儿子差点被人开了瓢,气得两眼一黑,放下手里的病例,起身就准备杀过来亲自教育。

可沈寒山那么多年“干革/命”的经验,深谙“一切反动派都是纸老虎”的事实真理,还能怕了他?

穿好衣服,拔腿就往外头跑,连桌上护士留下的那个大鸡腿儿都没来得及啃上两口。

可没想,就这么丧心病狂一人,在路过二楼重症病房的时候,竟然被里头一个姑娘给吸引地停下来了。

吴思思那会儿脸上还有些婴儿肥,哭的时候,五官皱起,成了肉嘟嘟的一个团,有些说不出的滑稽。

她那时候坐在重症病房的床边,下巴磕在床面上,伸手抓着床上病人的手,小心翼翼地放在自己头顶,脸上全是湿乎乎的眼泪,轻声喊着:“哥哥,你再摸摸思思的头好不好?”

沈寒山也不知道怎么的,看见屋里的一幕,一下子就有些挪不动脚了,站在原地,就跟呆住了似的。

直到有护士过来,看见他问了一句:“哟寒山,来找主任啊?”

沈寒山这才回过神来,摇了摇头,指着那头病房里的人,轻声问:“那里面躺着的人怎么了啊?”

护士听他问起,脸上立马浮起一点可惜的情绪,叹着气说:“出车祸了,是个台湾来的男学生,里面那个是他妹妹,也是才从台湾赶过来的。”

沈寒山“啊”了一声,皱着眉头问:“他的伤势…严重吗?”

护士沉默了一会儿,摇头回答:“都已经脑死亡了。现在正在跟他的家属交涉,希望他们能同意让死者捐献器官。那孩子生前在学校签了器官捐赠协议,可家长好像挺反对的。对了,他的心脏配型好像和你小舅舅特别适合哦。”

沈寒山只觉脑袋“唰”的一下变得一片空白,看向吴思思的眼神也多了一丝别样的同情。

医院其实就是这样一个地方,仁慈和残忍同在。

当一个人死去,这里的人更在意的,往往并不是家属的伤心绝望,而是死者留下的那些器官与它所能创造的再生价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