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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个年轻后生是石匠的侄儿,在石匠启程去另一个世界的那天,后生将要遵照石匠的嘱咐,开启石匠早已预设下的机关,指引一扇坚固的石门开启又闭合。

偶然的一夜,年轻后生梦见自己指挥了那扇石门,他看见年迈的石匠缓步走进那道神秘又安详的石门。石门缓缓闭合。

不能说的秘密

滔滔河水在某一段被辟出去,分流出一条渠,一些鱼随波逐流,来到渠中,是清波荡漾渠水中最生动的部分。渠水穿过开黄色花的油菜田,聒噪着蛙鸣的稻田,扭啊扭啊地一路向前,像一条活力无限的小青蛇。

渠水在靠近水磨房的那片竹林边被收束住,跌下去,跌出一股猛力,这力拍打在水车的翅膀上,水车就飞快地转动起来,轰嗡嗡,轰嗡嗡,昼夜不停止。

苫麦草的水磨坊的屋顶,在远离村子的山边,像一朵老蘑菇。

日夜交替,只有守磨坊的阿淘,知道那里黎明与暗夜的颜色是否和村子里的一样。

阿淘是能人,能在漆器上画画,画花鸟虫鱼,听说他画的花引来过蝴蝶和蜜蜂,他画的虫鱼被鸡误以为真,鸡硬邦邦的喙啄坏了一张崭新的斗柜。

阿淘还能打卦占卜,有孩子早上起床莫名地害了红眼,孩子的母亲就带着孩子去阿淘那里请教偏方,阿淘两只冰凉的手捧住战战兢兢的孩子的脸,眯眼琢磨孩子的眼睛,又放开孩子的脸,抬头对着青白的天,半闭着自己的眼睛念叨,低声对肃立一旁的孩子的母亲说,窗角的那只蛛网,回去不吭声,挑了就好了。总之,这孩子的红眼转天就变得黑白分明了。

还有更厉害的说法,说阿淘能从一个病人身上散发的味道,断定病人的阳寿,据说他若是长久地盯着一个人看,这个人将遭遇诡异的事情。这些传闻使我在旷野遇见阿淘,就会低头迅疾走过,我对他的神秘力量心怀恐惧。但是野外的兔子、羊鹿遇见阿淘,却只能在阿淘的咒语中挪步不得,傻呆呆地等着他的老猎枪伸到眉心。

阿淘还能把清凉的水转化为炽烈的电,电可以点灯,可以发动水车带动磨子,于是我们村子第一次不必依靠人推驴拉而能磨出细白的面粉,榨出芬芳的豆油。

有了这些,就算阿淘是老地主的儿子,也没人真心嫌弃自己村里的这个能人,哪怕阿淘时不时地仍会被带上纸糊的帽子在村巷中被游斗,但游斗他的人显然在说自己是不得已的,因为被游斗之后的阿淘,当晚就会在自家门外发现两只鸡蛋,或一把挂面。阿淘望一眼村子,收下这不知来自何人的馈赠,把心放到平展展的地方了。

水磨坊的磨子转啊转啊,金色的麦粒变成白花花的面粉;金贵的黄豆变成扁扁的豆饼,豆饼被挤压出清亮的芳香的豆油,油流进罐子里。阿淘的手指在罐子口抹一下,这根抹过油的手指会被阿淘放进自己的嘴唇里,十分享受地吮一下。日子犹如这一吮,自有它幽隐的芳香和甜蜜。

水磨的渠口,有一个退水渠,每当水磨停止歌唱的时候,水会从这里畅快地排出,在低处跌出一个十多米高的瀑布。某个清晨,阿淘在瀑布旁湿漉漉的乱石堆里,捡出了八条青鱼,最小的,也有一拃长。阿淘望着瀑布,明白了鱼儿出水的真相。他欣喜极了,但他压抑了自己的欣喜,把它揣进心底。

这以后,水磨停歇的早晨,阿淘都会格外早起,走到那道瀑布边上,他看见有五条鱼在湿漉漉的乱石堆里等待他,有时是三条,哪怕只一条,也是够的。阿淘感恩上天的这份赐予,把不能言说的喜悦深藏心里,如果遇上活着的小鱼,阿淘会把鱼儿丢回到水里去。

捡回来的鱼被阿淘去鳞、盐渍,用搪瓷盘扣紧放在水磨房的阴凉中,只待深夜完工,阿淘再从榨油机的油槽里控出一点点油,将鱼煎得金黄灿烂,或者把鱼变成一碗泛着奶白色光芒的鱼汤。鱼香飘在磨坊里,有穿越漫长岁月的能量。

要是有一个女人来分享我的快乐,该有多好!一个人守着一个不能说的秘密,日子久了,这秘密会不会撑破他的肚子?四野寂静,阿淘偶尔的一声慨叹,大概天听见了。

于是,一个落日熔金的黄昏,阿淘在磨坊门口搀扶起一个面黄肌瘦、蓬头垢面、衣衫褴褛的女人。阿淘给女人喂了水,喂了粥,女人醒了,但却不会说话,不久阿淘明白女人的不会说话是永久的。她是一个哑女。

哑女不说话,但哑女分明在说——

哑女说,她不走了。

哑女说,赶,也不走。

哑女说,她知道他是一个人。

哑女说,一个人加一个人,是两个人。又有一天,哑女说,可能还是三个人,或者五个人。

时间在这里陷入荒蛮。在一个男人和一个女人的世界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