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七章天空(四)

六年前的中秋节, 顾天北已离开江城到A市将近半年。

那年A市的中秋节阴雨缠绵, 顾天北在舞蹈教室对着镜子练习新学的舞步到近11点,满头大汗, 浑身粘腻, 孤身一人走出大楼。

他没带伞,低头在雨中疾走,绵绵的细雨落到身上,很快将他的汗水浸透,混合在一起不分彼此。

之前还燥热地不行的少年, 反倒越走越冷了。

凉凉的雨点在地面上砸出一个个凹凸不平的小花,噼里啪啦砸到少年陈旧的鞋面上。

顾天北在医院外的夜宵店买了两碗粥,打包了捧在手心向住院部走去。

姐姐和外公还在等他……

外公在病床边打盹,头时不时在手肘上滑落, 歪下来,再惊醒, 颤巍巍起身眯着老花眼看一眼顾天音头顶的吊瓶, 顾天音厥厥地将头瞥向一边, 望着天花板, 不知在想些什么。

顾天北深吸口气, 轻轻推开病房门板,走进去, 外公应声看过来,“小北回来了。”顾天音像没听到似的,毫无反应。

顾天北将粥碗放在桌子上, 掀开盖,递给外公一碗:“我刚才在外面吃宵夜,给你们打包了粥,外公你快喝点,去睡吧。”

外公端着塑料小碗,坐到一边,佝偻着身子,大口大口将粥往肚子里咽,有些急。

顾天北坐在病床边,细心地将小勺子里的热气吹散,将温热的粥喂到顾天音嘴边。

顾天音没动。

“姐,”他轻声唤她,“听话,就喝一口。”

顾天音神情微微一动,抬眸去看他,少年映在灯影下的身形消瘦,两颊上几乎没肉,显得两边颧骨高高突起,额上有细密的水珠,漂亮的眉眼间难掩连日折腾的疲惫。

偏他的眼神是那样的平和,平和地仿佛蕴藏着无限的力量,竟无端地,让她看到成熟男人该有的安全感。

这个被生活反复捉弄的少年老成的弟弟,此刻却像兄长一样,温柔地哄着她,“听话,嗯?”

脑海中铺天盖地涌起的,是他们的小时候,母亲刚走,他病得躺在床上说胡话,嘴唇干裂,声音嘶哑,却不愿吃药。

她就学着母亲的模样,颤颤巍巍将勺子凑到他唇边,柔声说:“小北听话,就喝一口。”

他眯着眼缝看了她半晌,乖乖张了嘴。

时间从不会刻意停留,它不会留恋好时光,也不会拖延坏日子,就这样,不急不缓的,从每个人身上滑过。

那个小小的,有着亮晶晶的、沉默的双眼的男孩子,不自不觉就成了这个家的顶梁柱。

顾天音眼尾泛着红,张嘴,艰难地咽下一口粥。

“好喝吗?”

她怔了一下,轻轻点头,干涩的喉中发不出一个字。

角落里外公的咳嗽声毫无规律地进行着,却越咳越狠,他细致地帮她擦擦嘴,低声道:“其实我觉得你现在的声音,很好听。”

说完,起身帮外公倒了杯水,下楼帮外公拿药了。

顾天音因这没头没尾的一句话,哭湿眼下一片枕巾。

她满腹情愫不知从何说起,也不知向谁去说,只能在心里憋着一口气,恨命运无常。

上帝在云端,只冷淡地动下小手指,便将她和他触手可及的梦想,全部打翻。

如果不是因为她,小北现在应该已经重返校园了吧……******

顾天北去一楼药房拿了药,经过输液大厅时,头顶电视正开着。

坐在休息区输液的病人和陪伴的家属都有些无所事事的样子,低声交谈着,时不时瞥几眼电视,没几个人认真看,除了蓦然驻足的他。

电视机被调到音乐频道,从里面传来空灵慵懒的歌声,那个明眸皓齿的女歌手,举手投足间皆是别样风情,眼角眉梢却又总云淡风轻,让人移不开目光。

她对着镜头,不笑,一字一句淡淡唱着,“但愿你的眼睛,只看得到笑容,但愿你流下每一滴泪,都让人感动,但愿你以后每一个梦,不会一场空……”

近半年来,近180个日日夜夜,那些被他压抑在心中的情绪,翻天覆地席卷而来,将他湮没。

他高高地仰着头,无意识地,眸光晶莹。

强撑了许久许久,几乎要与骨骼血液融为一体的坚强的力量,瞬间被抽走大半。

不久前的曾经,他也是个偶尔可以示弱的少年,也曾有一个明眸皓齿的小姑娘,会轻轻从背后环抱住他,带着哭腔与心疼大声说爱他,也会轻轻拨动着琴弦,为他唱着这首《人间》。

人间欢愉不过须臾片刻,苦痛与离别始终如影随形。

年轻的男人孤零零站在大厅中,像个活了半辈子的老人,想起自己人生中最欢愉的时刻。

是她为他唱歌。

是她大笑着说生日快乐。

是她喝醉了,迷糊着用嘴巴帮他擦润唇膏。

是他绷断心中最后一根自持、抗拒的弦,不顾一切地吻上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