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一章 命寒情热亦奈死

傅山回到了太原。

医馆又是一派门庭若市的景象,一波接一波的贺客熙来攘往,其中当然少不了晋省的各级官员。

对这些人,傅山一律以白眼视之,假痴佯癫,狂放无礼。依然自称为“民”,遇到有人口称“傅中书”的,傅山便装聋作哑,绝不应声。

这一日,戴梦熊带着几个差役,抬着个“凤阁蒲轮”的匾,上门拜望,说是吏部下文令知府大人刻匾相赠,要傅山挂在大门外。傅山一听,气得狠狠瞪了戴梦熊一眼,转过脸去,闭上眼睛,再也不发一言。

褚仁忙将戴梦熊拉到一边,低声说道:“你也是个没眼色的,你还不知道爹爹是什么人吗?这种匾,爹爹怎么肯挂,你还非要亲自送过来?”

戴梦熊笑道:“这是吏部下的部文,知府特地着人刻的,总归是要有人送过来,我送过来是最相宜的,也免得你们多得罪一个权贵。”

说完,戴梦熊便吩咐那几个差役,让他们把那匾抬到后院柴房靠墙放好,又高声嘱咐道:“把字冲里面放着,免得傅先生看了心烦。”说完,冲褚仁掩口一笑。

褚仁见状,也笑了。

屋内傅山听到这话,嘴角也不禁微微上翘起来。

一切都安置停当,戴梦熊突然感慨道:“傅先生真坚贞之士也,吾等自愧不如……”

褚仁摇摇头,“你莫觉得自己失了节……我少年时就劝过你哥哥,节,要有人守,但也要有人继往开来。”

戴梦熊点点头,突然没头没脑地问道:“你呢?汉恩深?还是胡恩深?”

褚仁一怔,思忖了片刻,答道:“人生乐在相知心。”说罢,看着戴梦熊,脸上是浅浅的笑。

戴梦熊也是一笑。

傅眉自上京回来,便患上了伤寒,虽经治愈,但身体状况却急转直下。转过年来,才出正月,便到了油尽灯枯的境地。

这大半年来,褚仁一直在傅眉病榻前悉心照料,于傅眉的病情,自然心中有数。纵然心中有千般悲伤,褚仁也不敢在脸上表露分毫,每日里只是微笑着,常常是拉着傅眉的手,两个人谁也不说话,一坐,便是半天。

这一日,傅眉的精神略健旺了一些,晚饭多喝了半碗粥,刚放下饭碗,便让褚仁准备笔墨,说要写诗。

褚仁见傅眉消瘦的两颊一片红晕,心中隐隐觉得不祥,试探地问道:“要不要让莲苏、莲宝也进来?”

傅眉沉吟片刻,点了点头,“好……只不要惊动爹爹。”

褚仁心中一沉,便去摸傅眉脉搏。

傅眉按住了褚仁的手,“仁儿……世间无百年不死之人……”

褚仁听了,眼圈一红,险些落下泪来,“要记得我们的信誓。”

“放心。”傅眉的手,紧紧攥住了褚仁的手指。

笔墨备好,傅眉也不知哪来的力气,落笔如飞,写得竟是他不常写的大草:“父子艰难六十年[1],天恩未报复何言。忽然支段浑无用,世报生生乌哺缘。西方不往不升天,愿在吾翁双膝前。我若再来应有验,血经手泽定新鲜。”写罢,傅眉再也没有力气握笔,那笔,嗒然一声,落在了地上。

褚仁的心,也随之猛地一沉。

傅眉粲然一笑,依稀少年时模样,轻声说道:“你带着爹爹,去城郊土塘的宅子养老吧,太原人杂事烦,多有应酬,爹爹不喜欢……和乡亲饮酒听戏,割肉煮茄,反倒是最适合爹爹的……替我好好孝敬爹爹……莲苏与莲宝,就拜托你了……”

说完,傅眉闭上了眼睛,就这样,偎在褚仁怀里,身子渐渐冷了下去。

回到清朝三十载,经历了那么多早已熟知的历史事件,褚仁从没有一次像此时这样,如此激动地去见证一件事情的发生。

悲痛已极的傅山,正处于极端亢奋的创作状态,落笔如飞,书写着他一生最重要的组诗与书法作品《哭子诗》:《哭忠》、《哭孝》、《哭才》、《哭志》、《哭经济》、《哭胆识》、《哭干力》、《哭文》、《哭赋》、《哭诗》、《哭书》、《哭字》、《哭画》……看着那些诗句,傅眉的一生,一幕幕自褚仁心头流过,有喜有悲,有苦有甜……少年时最美好的模样,垂暮时轻若无骨的病体,都曾经给褚仁以最真实的温暖,但此时,永远不再了……

一锭墨用尽了,又一锭墨化作了那雄浑有力的行草,圆润扎实,古朴苍劲,虽是草书,但大有篆隶金石笔意。傅山,这位中国封建社会最后一位草书大师,在用他整个生命,书写着他最后最美的一部书法作品。

褚仁透过迷蒙的泪眼,越看越是心惊。这《哭子诗》原来不只是后世流传九首,而是十六首。也不只是后世流传的四种版本,傅山此刻就已经写了七稿!只见傅山不断地勾勾画画,增删润色,一个字,改来改去改了无数遍,一首诗,写了又毁,毁了又写……似乎倾尽满腹才华也不足以形容傅眉的美好之万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