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四章 病躯岂敢少淹留

这大半个月来,傅眉的刑伤渐渐好了,每日里便和傅山隔着木栅,谈禅论诗,说文讲医。反倒是因为少了家务琐事拖累,更显得自在逍遥。

二人仿佛回到了明朝末年,傅山妻子初丧,父子相依为命的时光,只是当年的垂髫童子已经长成了五尺男儿,可以为父亲撑起一片天了。

这一日,父子二人正在说《周易》,谈到兴浓处,只听得哗啷一声锁链响,却是提审傅山。

傅眉忙扑到牢房门口问道:“那我呢?我是否也要一起去?”

却听到有人随口答道:“大人只说带傅山。”

一丝不祥的预感,从傅眉心中升起。傅眉不安地看向父亲,却见傅山刚好也回过头来,微微颌首,淡定一笑。

傅山被提走了,傅眉把脑袋夹在两个木柱中间,斜着眼睛,望向牢房甬路尽头门的方向,一动不动。

不知道过了多久,那边传来了开门的声音,令傅眉精神一震。

却见两个狱卒拖着一个人,迤逦行来。那人低着头,头上并没有那一痕丑陋的发际线,满满的乌发归结到顶心,梳成一个发髻,正是傅山。

“爹爹!爹爹!您怎么了?!”傅眉呼唤着,却不见傅山有任何回应。

说话间,傅山便被丢到了隔壁囚室,趴伏在一丛稻草上,臀腿之间,全是淋漓的血迹。

傅眉一阵心悸,刚要开口询问,却听到一声喝令:“带傅眉!”

傅眉转头去问挟持着自己的狱卒:“我爹爹怎样了?受了多少杖?”

那狱卒却浑不在意:“不妨事,总要经过这一遭儿的,哪有进到这里不挨板子的道理?”

傅眉边走,边扭头回看傅山。

囚室外,一灯如豆,暗影里,傅山伏在那里,一动不动,不知生死。

堂上还是三个人,却换成了巡抚陈应泰[1],督抚马鸣佩和知府边大绶。下首另有一椅,上面端坐一人,正是身穿孝服,还乡守制的魏一鳌。

傅眉紧紧盯着魏一鳌的脸,似乎想从他脸上读出,刚才,到底发生了什么。

魏一鳌微微牵动了一下嘴角,不易察觉地,点动了一下下颌。

傅眉方长出了一口气,爹爹……应该没有大碍吧?只是例行的刑讯而已……

只听堂上一声惊堂木响,陈应泰厉声问道:“傅眉!你父亲四处游食访人,结交道士,图谋不轨,你可实说了罢!”

傅眉心中一凛。这一次,是陈应泰 *主审,他并不提宋谦的姓名,只单单说结交道士,难道……是同门中另有人落入他们之手?抑或,是山西同案被抓的那几个人,有谁又供出了父亲来?但此时此刻,容不得多想,只能按照预先准备好的供词作答。

于是傅眉朗声说道:“在下五年前成亲之后,便与父亲分开单过。父亲做了道士,一年中多半时间都在外云游,常常不在家。若在家时,我也只是每月去看望他一次而已,他在外面做的事情,在下全然不知情。”

陈应泰又问:“有个姓宋的和你父亲往来,你可知晓?”

听了这话,傅眉反倒心中一安,原来只是复审而已,并无新意。于是便把上次的口供又复述了一遍。那些话,已经熟极而流,任谁也找不出半点破绽。

接下来又是一轮刑求,傅眉早有心理准备,也并不觉得特别难熬。

打过之后,傅眉又陈说了一遍原供,便被带了下去。

这一次,傅眉却没有被带回原来的囚室,而是被两个衙役锁系挟持着,出了府衙,一路向北。

身后伤痛难耐,脚下步履维艰,但更难熬的,是路旁行人的闲言碎语,指指点点。

傅眉垂着头,紧咬着嘴唇,眼睛只看着脚下,却依然能感受到四面八方射来的,刀剑一样的目光。嘈杂的议论声一波接一波的灌入耳际,听得听不得的,不得不照单全收。不过是这些人三五日间茶余饭后的谈资罢了,没有人去深究这背后的功过曲直。这些指指点点的人们,大多数也是食过大明米粮的人吧?可如今,又有几人还惦记着大明?

傅眉后颈的发辫从肩头滑了下来,随着步伐,在身前一荡一荡的,想要披发掩面也不可得呢!傅眉苦笑着,连最后一丝可以维护的自尊的额发也被剥夺了,只能这样袒露着颜面,任世人评说唾弃。

此时正当秋伏时节,艳阳高照,傅眉却觉得全身的每一寸骨骼,都变成了冰棱,那深入骨髓的寒意,让傅眉一阵晕眩。骨肉发肤之痛,并不可怕,可怕的是这种屈辱,以及看客的默然……

傅眉被带到了太原北面的阳曲监狱,这是他始料未及的,也从未打点过这里。傅眉挂心着父亲的伤势,只想寻个相熟的狱卒问问,可看来看去,却没见到一个之前熟识的人。身后的刑伤虽然油泼似的痛,但胸中的担心与不安,却把一颗心占得满满的,再无余暇去顾及肌肤血肉的伤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