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9 有时

有时,我们什么也不做,只默默地坐着。有时,塔勒克先生会像我们那样讨厌电视里的节目,那时他就会用余光看报纸。有时,一辆车会按着喇叭从坡上下来,那时我们都会停止说话、伸长耳朵去听车开过。有时,下雨了,我们就会去听雨点打在窗户上的噼啪声。有时,我们会说“天真热啊。”有时,内希贝姑妈会忘记放在烟缸里的烟,走进厨房后再点上一根。有时,不让任何人发现,我会盯着芙颂的手看上十五到二十秒,那时我就会更加爱慕她。有时,电视的广告里会出现一个女人介绍我们那时正在吃的一样东西。有时,远处会传来一声爆炸声。有时内希贝姑妈,有时芙颂,会起身离开餐桌,往暖炉里添上一两块煤。有时,我会想下次来不送发夹给芙颂,送她一个手镯。有时,我竟然会忘记我们正在看的一部电影的主题,一边看电视,一边回忆在尼相塔什上小学时的那些日子。有时,内希贝姑妈会说“让我去给你们煮点椴树花水来喝吧!”有时,芙颂会那么忘我地打哈欠,以至于我会想到,她忘记了整个世界,她在从自己的灵魂深处打出一段更加安宁的人生,就像夏天从一口清凉的井里打出一桶水那样。有时,我会对自己说,别再坐着了,该走了。有时,对面公寓楼底层那家开到很晚的理发店在送走最后一个顾客后,店主会快速拉下金属卷帘门,那声音在寂静的夜色里会回响在整个街区。有时,会停水,一停就是两天。有时,从烧煤的取暖炉里,除了火焰我们还会听到别的一个声响。有时,完全因为内希贝姑妈说“你喜欢吃我今天做的橄榄油四季豆,明天您接着过来吃”,于是第二天我还会去他们家。有时,我们会谈起美苏争斗、“冷战”、夜里经过海峡的苏联战舰、马尔马拉海域里的美国潜艇。有时,内希贝姑妈会说“今天晚上太热了”。有时,从芙颂的表情里我会明白她沉浸在自己的幻想里,我会想去她幻想的那个国度,但是,我会觉得自己、我的人生、我的沉重、我坐在餐桌上的样子完全是绝望的。有时,餐桌上的东西在我眼前会变成山脉、低谷、山峰、高原和盆地。有时,我们会看着电视,瞬间一起笑起来。有时,我们会同时聚精会神地去看电视上的一个节目,在我看来,这仿佛是对我们的一种为侮辱。有时,看见邻居孩子阿里在芙颂的怀里爬上爬下,我会很生气。有时,我会和塔勒克先生,带着一种诡秘和狡猾的神情,轻声谈论经济形势上的敏感问题。有时,芙颂会去楼上,好长时间也不下来,这会让我不开心。有时,电话铃响了,但却是打错的。有时,内希贝姑妈会说“下周二,我给你们做南瓜甜食”。有时,三四个年轻人唱着足球歌,叫嚷着从坡上下来,走向托普哈内方向。有时,我会帮着芙颂给暖炉添煤块。有时,我会看见一只蟑螂慌乱地跑在厨房的地面上。有时,我会感觉到芙颂在桌下把脚放在了拖鞋的上面。有时,巡夜的人会正好在我们的门前吹响哨子。有时我,有时芙颂,会起身去把忘记撕掉的挂历一张张撕去。有时,乘没人注意,我会再去舀一勺粗小麦粉做的海尔瓦甜食。有时,电视上的图像会变模糊,塔勒克先生说“女儿,你去调一调”,芙颂会去调电视后面的一个按钮,而我则会从后面看着她。有时,我会说“我再抽根烟,然后就走”。有时,我会完全忘记时间,就像躺在一张柔软的床上那样,舒坦地躺在“现在”里。有时,我会认为自己发现了地毯里面的细菌、虫子和寄生虫。有时,在两个电视节目中间,芙颂会从冰箱里拿来冰水,塔勒克先生则会去楼上上厕所。有时做了西葫芦、西红柿、茄子和柿子椒塞米饭,我们会连着吃两天。有时,吃完晚饭,芙颂会离开餐桌去和柠檬说话,我会以为她在和我说话。有时,夏夜里,一只从凸窗外飞进来的飞蛾,会像疯子那样开始快速地围着灯打转。有时,内希贝姑妈会说起一个她新近听到的旧传闻,比如,电工埃菲的父亲曾经是个出了名的土匪。有时,我会忘记自己身在何处,忘我、动情、久久地看着芙颂,就像只有我们俩那样。有时,一辆小车会那么静悄悄地在经过,以至于我们只能从玻璃的震动上才会感觉到。有时,会从费鲁扎清真寺传来祷告的召唤。有时,芙颂会动不动就离开餐桌,跑到面向大坡的窗前,仿佛带着一种深切的思念等待一个人那样,久久地看着窗外,这会让我心碎。有时,看着电视我会去想完全不同的事情,比如,我会幻想我们是在轮船餐厅里遇到的乘客。有时,夏夜里,内希贝姑妈会把在楼上房间里用的灭蝇喷雾剂拿到楼下来,在餐厅里“转着喷一下”,苍蝇会应声落地。有时,内希贝姑妈会说起古时的伊朗皇后苏雷亚,她会跟我们讲这个因为不能生育而离婚的女人所经历的痛苦和她在欧洲上流社会的生活。有时,塔勒克先生会看着电视说“他们怎么又让这个无耻的家伙上电视了!”有时,芙颂会连续两天穿同样的衣服,但它们依然会让我觉得不同。有时,内希贝姑妈会问“有人要吃冰激凌吗?”有时,我会看见对面楼上的一个人站在窗前抽烟。有时,我们会吃油炸凤尾鱼。有时,我看见凯斯金他们真诚地相信世上是有公道的,罪犯必将会在今世或来世得到惩罚。有时,我们会沉默很长一段时间。有时,不仅是我们,仿佛整座城市都在沉默。有时,芙颂会说“爸爸,开饭前请你先别偷吃!”那时我会感到,因为我的缘故,他们甚至在餐桌上都不能轻松自在。有时,我却不这么想,我会发现所有人都很自在。有时,聚精会神看电视的内希贝姑妈,点着烟后会忘记把火柴吹灭,直到火快烧到她的手。有时,我们会吃用烤箱做的面条。有时,一架飞向耶希尔柯伊机场方向,准备降落的飞机在黑色中会从我们的上空呼啸而过。有时,芙颂会穿一件露出细长脖子和前胸上部的衬衫,看电视时,我会注意不让自己的目光总停留在她那白皙的脖颈上。有时,我会问芙颂“你的画儿画得怎么样了?”。有时,电视上说“明天要下雪”,但到了第二天并没有下雪。有时,会听到一艘大油轮发出的慌乱汽笛声。有时,远处会传来枪声。有时,旁边邻居会用力地撞上楼门,那时,我身后展示柜里的茶杯会颤抖。有时,电话铃响了,柠檬会把它当做一只雌鸟而开始激动地鸣叫,我们大家都会笑它。有时,会有一对夫妇来做客,我会感到一点难堪。有时,塔勒克先生会跟着电视上的于斯屈达尔音乐社团女声合唱团一起唱老歌。有时,两辆小车会在窄小的街道上相遇,两个司机固执地不给彼此让路,他们会因此争执、对骂,随后走下车开始大打出手。有时,家里、街上、整个街区都会出现一阵神奇的寂静。有时,晚上,除了馅饼和腌金枪鱼,我还会给他们带去鲭鱼干。有时,我们会说:“今天可真冷啊!”有时,塔勒克先生晚饭后会笑着从口袋里拿出清爽牌薄荷糖,请我们每人吃一粒。有时,楼门前的两只猫会先野蛮地叫上一阵,随后开始尖叫打架。有时,芙颂会立刻戴上那天我送她的耳坠或是别上胸针,吃饭时我会悄悄地告诉她很漂亮。有时,我们会深深地被电视上爱情电影里的重逢和接吻镜头打动,我们会忘记自己身在何处。有时,内希贝姑妈会说:“今天菜里的盐我放少了,想加的随便加。”有时,远处在闪电、打雷。有时,一艘旧的海峡轮船发出的尖细汽笛声,会带着忧伤直刺我们的心窝。有时,我们在佩鲁尔认识的一个演员会出现在电视上的一部电影、一个连续剧或是广告里,那时我很想看见芙颂的眼睛,而她却会逃避我的目光。有时,停电了,我们会在黑暗中看见火红的烟头。有时,会有一个人吹着一首老歌的口哨从楼门前走过。有时,内希贝姑妈会说“唉,今天晚上我烟抽得太多了。”有时,我的眼睛会盯在芙颂的脖子上,为了整个晚上不去过多地看那里,我会不太难地就管住自己。有时,刹那间会出现一阵深沉的寂静,内希贝姑妈会说:“在什么地方有一个人死了。”有时,塔勒克先生的一个新打火机会打不着火,我会想是时候送他一个新的了。有时,内希贝姑妈会去厨房冰箱里拿一些吃的过来,回来后她会问我们刚才电影里发生了什么。有时,从我们对面的单元房里会传来夫妻吵架声,因为丈夫殴打了妻子,所以我们会听到惨叫声。有时,冬天的夜晚,卖米酒的小贩会摇着铃铛,叫喊着“维法的米——酒”经过楼门口。有时,内希贝姑妈会对我说:“今天您很开心!”有时,为了不探过身去抚摸芙颂,我会艰难地克制自己。有时,特别是在夏夜,会突然刮起一阵风,门会被撞上。有时,我会想到扎伊姆、茜贝尔和我的一些老朋友。有时,苍蝇会停在我们的饭菜上,内希贝姑妈会很生气。有时,内希贝姑妈会从冰箱里为塔勒克先生拿来矿泉水,她会问我“您也要吗?”有时,还不到11点,巡夜的人就会吹着口哨从楼门口经过。有时我会感到一种强烈的欲望想对她说:“我爱你!”但我只能用我的打火机为她把烟点燃。有时,我发现自己上次拿来的紫丁香还在花瓶里待着。有时,又会出现一阵沉默,邻居家的一扇窗户会被打开,有人会往楼下扔一袋垃圾。有时,内希贝姑妈会问:“最后这个肉丸子谁吃?”有时,看着电视里的那些帕夏,我会想起服兵役的那些日子。有时,我会深切地感到不单单是自己,我们所有人都是微不足道的。有时,内希贝姑妈会问:“猜猜看,今天晚上的甜食是什么?”有时,塔勒克先生会剧烈地咳嗽,芙颂会起身为他父亲拿来一杯凉水。有时,芙颂会别上很多年前我送她的一个胸针。有时,我会开始以为电视上的图像和解说是风马牛不相及的。有时,芙颂会问我一个关于电视上的话剧演员、文学家或是教授的问题。有时,我也会帮着把餐桌上的脏盘子拿去厨房。有时,因为我们的嘴里塞满了食物,因此餐桌上会出现一阵沉默。有时,一个人打了哈欠,随后其他人也都跟着打哈欠,当我们发现这个现象后会笑着谈论这个话题。有时,芙颂会完全沉浸在电视上的电影里,那时我会希望自己是电影里的主人公。有时,烤肉的味道会一直散不去。有时,我会想到,完全因为我坐在芙颂的身边才会这么幸福。有时,我会说:“找个晚上,我们去海峡吃晚饭吧。”有时,我会认为,人生不在别处,正好就在那里,在那张餐桌上。有时,完全因为电视上在说那个话题,我们就会去争论一些我们根本不懂的问题,比如,在阿根廷消失的国王墓地、火星上的地心引力、人不呼吸可以在水下待多久、摩托车在伊斯坦布尔为什么是危险的、于尔居普的“精灵烟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