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七章

帝京城秋雨绵绵, 至此,蔻珠每日都会抽两三时辰、乘了车轿来为这位美妇“诊脉谈心”。

李延玉一直匿于屏风暗角没有勇气出来。

院中的秋雨打在梧桐叶染出凄清冷意。蔻珠和那美妇谈心,谈着聊着, 似便生出闺友般惺惺相惜。

那美妇也是个罪臣之后,生来东躲西藏, 颠簸流离。

她说:“看来, 咱们真应结拜成姐妹, 你有你的苦,我也有我的苦。我这辈子,看尽炎凉颠破、分离饥寒, 至此, 不慎又为他人所用, 落此樊笼,你别看我现在妆金佩玉, 食甘饮醪,不过一阶下囚而已。”

蔻珠怔住了。忽觉此话充满玄机, 令她产生疑惑。

某日, 她自院中急急赶来, 被裙子绊了摔好大一跤, 正好摔进小水坑。

美妇道:“哎呀呀, 这可如何是好, 嬷嬷,快去把我的衣裳拿给姐姐换。”

蔻珠本欲推辞, 说没事儿,擦擦又何妨,那美妇却再三劝阻,少不得蔻珠只得拽了嬷嬷递来的衣裙, 拿去屏风里换。

屏风是大理石嵌碑帖书画长宽均高几十尺方形围屏,外面雨水声沥沥,烛光像碎金在屏风上点点闪动。

蔻珠拽了衣裙一走进来,李延玉立即身子侧转一闪,有一阕淡紫衣角随风飘动、时隐时藏于柱子所挂的轻纱垂幔之外。

蔻珠换着,动作缓慢先解了束带,又脱下外裳里衣,胸前只贴一雪白肚兜,随着呼吸,起起伏伏。

李延玉闭着眼睫,只觉浑身血脉都在扩张喷涌。

待一睁开眼睛,蔻珠已经换毕,走出去。

忽然,她又侧转身一愣,总觉得哪里不对劲,却又始终说不出缘由。

美妇道:“姐姐你换完了——”

她一下傻眼顿住。美妇鼻翼不觉开始冒酸。原来,她竟这般美丽动人气质高雅。穿着粗布麻衣时,并没有多看得出,而把裙子一换,这锦绣罗裙一上身,简直判若两人。美妇心想:这也难怪,他会对他这位前妻念念不忘,那么绝情寡义的一个男人,尽然连亲自上前去追的勇气都没有。又恨恨想:算不算这是男人的报应,看着他目前饱受相思苦痛折磨,爱人在前,连出来的勇气都没有,只能偷偷地窥。

心里觉得很爽,不觉时下所受的窝囊气也消解了大半分。

***

李延玉这几日颇有些颓垣废址的潦倒之境。

他没有勇气再去相见前妻,就像个偷窥者,只能用这种卑劣无耻手段将前妻偷骗过来,每日隔着屏风看。

“他打过我!”

“他打过我!”

“他打过我!”

他没事就躲在书房里喝闷酒,让紫瞳去拿了一壶又一壶。有时喝着喝着,会颤抖着双手,抹起眼角的湿痕来。

看不清是酒染到了那里,还是一个男人的泪。

紫瞳也不敢上前劝他,他要喝,喝多少,都一味由着他。

甚至紫瞳心里生出报复快感:该!喝死都该!早听人劝,既有今日,又何必当初。

这会子,男人总算理清了自己对前妻蔻珠的感情——他再不想承认对蔻珠的感情,一味托辞借口在那蛊惑上,甚至还去瓦观寺找和尚求助。他逃避,不想承认。可是现在,赤裸裸的相思病就摆在跟前,不愿承认也必须得承认了。想念一个女人时候,连去再见与她说话的勇气都没有。

李延玉回想自己曾对她动过手,到底是哪一次呢,他喝着喝着,血红双瞳,脑子里便闪过一幕幕画面。

他回想起来了。

是有次皇宫太后寿宴,每位皇子都得参加。

蔻珠劝道:“王爷,您必须得去,要不然咱们就太失礼了。陛下会多心的,太后老人家也会很不高兴。不怕的,我会陪着你,我推着你,有我在,不会让你麻烦的。”

他冷着脸,眼睛如刀子盯着她。他还是去了。

李延玉当时也自知,在王府隐藏弊宅,幽居一隅,不可能是一辈子之事,有些时候,该出面的绝对逃不掉。

那天的蔻珠,把自己打扮得像个天宫仙女,太后寿宴上,她仪态万方,蕴藉脱俗,仿佛一个晶莹剔透、浑身放着光芒的玉人儿。

给太后献寿礼,为太后抚琴,一跪一拜,一言一行,引得其他皇子们妃妾眸露酸意嫉妒、把那些女人全都比下去了。

而他那些兄弟们,也把各种放肆淫/邪眼睛、色眯眯看着她。“好一朵鲜花啊,可惜插了牛粪了。”

回去之后,他暴跳。

她在那太后寿宴上出尽风头,成了一朵鲜花;他则成了牛粪,频频遭人白眼羞辱。

他恨她是她非逼着他去参加那寿宴才会受那些人羞辱,还说她是故意。

她给他小心翼翼端茶过来,他啪地一耳光,把她甩翻在地。“贱人!本王都是因为你。”

——

李延玉大口大口喘着气。

他还记得,又有一次半夜深更,他母亲发病了,急令儿媳妇蔻珠前去床畔侍奉,他则瘫睡在床,紫瞳也不在,没有一个人,他内急,他一直在等着她,左等不回来,右等也不回来,他摊着下肢努力往床下爬,上半身在地板像狗一样蠕动着,本想靠双肘和上半身力量爬去里面净室。然而,这辈子三五不时发生在身上那种仇恨羞辱又一次摧毁整个人自尊与神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