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卷 忘川·白骤(第2/7页)

群壑微暝,池波微漾,天际乌云卷卷,已汇聚倾盆之雨。这场雨足足下了四日,打得残红满地,花苞低垂,雨幕中蓝衣男子撑一把素黑骨伞,若烟雨中一缕孤魂,似有执念难寻。

他来到凤凰亭,果然看见她醉在这里。她素来喜爱凤凰花,如她人一般开得恣意。和平日一样,脚边滚落酒坛,她睡在冰冷地上,半边身子露在雨里,额间墨发湿漉漉贴在鬓角,少了往日肆意张扬,多了几分温柔味道。

他粗暴地将她拖进亭子,看她翻个身继续睡,他一边恼怒一边却褪下外衫替她盖上,又冒雨捡来木柴生火,木柴费了好大劲才终于燃起来,回身发现她已经醒了,正似笑非笑地打量他。

若是以前,他必然羞愤难当。可如今在军营里磨练了几年,早已学会敛容正色,只眼神微微冷冽起来。

“总有一天,你醉死了也没人知道。”

她摸出酒囊喝了一口,才笑眯眯地开口:“你来做什么?”

他拨弄木柴,火光映着漆黑瞳孔,像自心底燃烧的两簇怒火,嗓音却如亭外冷雨:“你以为一句不认识燕君北,便可将我们之间的恩怨一笔勾销吗?”

她凑到火边暖手,脸颊泥污被雨水冲刷得干净,明明是这样漂亮的一张脸,平日却总被污垢盖住,令人惋惜。

“你这次回来,是来找我报仇吗?燕君北,你的功夫是我教的,你杀不了我。”

她用半截竹筷绾起如绢似锦的长发,作势要离开,被他一把扯住手腕,力道几乎要将她捏碎。他本是人前冷傲将军,却总是被她一两句话轻易激怒。

“现在知道我叫燕君北了?记得你教了我武功?之前为何要假装不认识我!承认你认识燕君北,让你觉得耻辱吗?”

她微眯起眼看他,唇角挂着浅浅笑意,就像以前她看他的模样,看小孩子的模样。

“耻辱?你怎会如此想,你如今是高高在上的将军,令多少人仰慕。而我不过是一个乞丐,我告诉他们我认识你,我教过你武功,也不会有人信,何必为你招惹非议。”

他紧紧咬牙,话从齿缝中挤出来:“你倒是为我着想。”

话落却猛地使力将她扯到自己怀里,如今他已足够高大,这样抱着她,似乎可以挡住一切灾难。

“你,已经离开那个地方了吗?”

她将下巴搁在他肩头,目光迷离:“是或不是,又与你何干呢。”

她将他推开,转身踏入雨幕,落肩的凤凰花在雨中飘零,一如这么多年她在江湖上飘摇,恣意而潇洒。

他曾经被她这种洒脱吸引,如今却恨死了这样的她。

最不堪回首是曾经,可他总忍不住去回忆。回忆里有酒,有她,有九月灼灼凤凰花。

第叁章

燕君北自小的心愿便是当一名浪迹天涯的游侠。他十分厌烦将军府的肃穆和庙堂的虚伪,可作为燕家的独子,他的心愿被燕放无情扼杀。从小被逼着练武,读兵书,学布阵,令他在别家小孩还在背《三字经》的时候,就已经会感叹生亦何欢死亦何苦。

在这种环境中成长的他,对父亲的叛逆可想而知。他时常会偷溜出府,少年的莽撞令他吃了不少亏,每次都灰头土脸地被燕放拎回家,可这并不能打消他想成为一代大侠的念头。

可他偏偏似乎天生不会使枪,燕放教他的招式总是隔日便忘,令人失望。燕放带他参加朝会,他一言不合便和宰相的儿子打起来,对方是个文弱书生,他仗着几分招式耀武扬威,气得燕放当场扇了他几巴掌,带回家关禁闭。

旧年新雪,他趁着燕放练兵的时候偷溜出去。墙头寒梅点缀漫天大雪,他穿着锦衣裘服翻墙,但因包得像个粽子,手脚十分不麻利,从两丈高的高墙摔下去。

以为会断胳膊断腿,却跌入一个温暖的怀抱,扑面而来的浓郁酒香几乎将他熏醉。乞丐打扮的女子垂着眼笑意盈盈地打量他,语气有揶揄:“这是哪家的公子哥从天上掉下来让我捡个正着?”

一向桀骜的他竟然有些讷讷,挣扎着从她怀里跳下来:“你是谁?在这里做什么?”

她拍了拍腹部:“我是个叫花子,肚子饿,在讨饭。”

他看着比他高出一个头的女子,白雪覆上她长长睫毛,眼底笑意在这天寒地冻间竟生出几分暖意。

他指了指高墙:“可惜我不能从正门进去,这墙我也翻不过去,我房间有好多吃的。”

女子双眼一亮,蓦地环住他的腰,脚尖一点已拔地而起,惊呼声卡在喉咙,转眼他已经落在自家房门前。

一个要饭的乞丐武功都比他高,这令燕君北十分忧郁。

女子啃着鸡腿,一摸酒壶发现空了,不由失望:“无酒,饭菜难以下咽。”

他愣愣看着她:“我爹说,小孩子不能喝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