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桃园忆故人(第2/4页)

他说得极轻蔑,但她自然不信。她浑身都在颤抖,手脚冰凉,却强忍着逼自己平缓呼吸。煞白着一张脸,如蕴冲着他低嘶:“上回就说过,我果然看错了,你连君子的边儿都沾不上!不就是胁迫我嫁给你吗,我嫁,左右要还了父亲的抚育之恩!”

这么一下,邱霖江是真的动怒了。除却里头的白衬衫,他本就是一身黑——乌黑的背头、黑西服黑西裤、黑色皮鞋,当沉下脸之后那气势已是压迫至极,周身的空气仿佛都凝成了闷固不动的水银。

“你就这么不愿嫁给我?”他的声音几乎是从牙齿里咬出来的,双手终于忍不住紧紧地扳着她的肩,“这般惦记沈清赐,可你晓得他究竟当你作什么吗?!”

因为肩膀上的大力而吃痛,但她微仰头,不避他犀锐的目光,一边惧怕一边仍旧说出来:“不管他怎么想,在我心里,他永远是我的清赐表哥,就算嫁给了你也绝不会变。”

弄堂口的阳光逐渐弱了下来,大片的云遮住了光,洒下一地清凉。不远处的犬吠声依旧,有风吹过来,梧桐叶沙沙作响,细细簌簌的声音慌得人冰凉。

初秋,到底是已来了。

那日同邱霖江不欢而散。当被他送到父亲面前时,赵如蕴本以为他会毫不留情地道出真相,却料他并没有。淡着神情,邱霖江只道她怕是在家闷了五天闷坏了,寻到时正在一家首饰铺子里试着手链。赵如蕴极诧异,怔了一秒后倏地看向他,然而他面上不显任何表情,唯有客气和疏离。

赵贺平怎会不知邱霖江说谎。但既然邱霖江帮着如蕴说话,他也不曾多说什么,训斥了一番便罢。

转眼间,距离婚期只剩下四天。而这一天,正是中秋节。用完晚膳后本应是一家人院中赏月的时候,赵如茵听闻上海这里会有人放天灯烧香斗,一直嚷嚷着要出去看。赵贺平本不同意,拗不过,最终还是答应了,但必须由沈心华带着丫头家丁同去。赵如蕴原是坐在角落里出神,忽然听到父亲唤自己的名字,叫她索性也一起出去走走。

望着兴奋的赵如茵和骤然准备起来的丫头,如蕴只觉心里空空的。往常这时候,他们都在双梅的老宅子里而非上海,她的视线范围里头,也永远都有沈清赐。然而今年的中秋,人未团圆何婵娟。

打小,她在赵家几乎没有感受过家庭的温暖。赵贺平只在乎自己的生意,对整个家里头都不甚上心。沈心华向来是冷嘲热讽地苛责训斥,而赵如茵从三岁起渐渐同她疏远,到后来甚至变得仇视。那时候,在幼小的赵如蕴心里,世界永远蒙着一层灰暗的雾。直至九岁那年的初夏,沈清赐来到了赵家。

沈心华是沈清赐父亲唯一的妹妹,当哥哥嫂子不幸罹难,高堂又早已仙去,留下的独苗儿沈清赐自然就被沈心华接到了赵家。虽说是住在自己的姑母家,但寄人篱下的滋味并不好受。也或许正是因为这样,年方十岁的沈清赐对同是孤儿的赵如蕴格外好,总是护着她、陪着她。每当赵如蕴在姑母那里受了气,沈清赐也一直默默地安慰她。甚至有一回,眼看姑母的鸡毛掸子就要落下来,沈清赐挺身上前生生挨了那一记打。

许是因为这样类似于“同甘共苦”的生活,不知从何时起,沈清赐的身影便在赵如蕴心底烙下了。这份感情从没有什么大起大落,只好像一条淙淙溪水那么多年一直涓涓地流,到最后,终于汇聚成了一片怎么都看不到边际的大海。然而赵如蕴从不敢向沈清赐表露自己的感情,她惧怕他的答案会是自己最不想听到的。若不是两个多月前发生了那件大事,逼得沈清赐不惜悄然离家去上海,她也断不会那般破釜沉舟地跟随了去。

只是现在,沈清赐不见踪影,而自己即将嫁给邱霖江。

果然,烙印永远是烙印。烫得皮开血流后,记住了痛,却不见了当初那温润的人。

中秋夜的上海果真好看,人也不少,摩肩接踵。道是“八月十五桂花香”,月圆时分,桂花的香气果然飘了千里,沁入心脾如同裹了蜜的糖。

她们驱了两辆车一路开过去,道两旁的摊铺比往常吆喝得都要卖力。桂花糖芋艿、炝毛豆、水红菱、糖炒栗子、糯米糖藕,各种吃食琳琅满目。卖桂花酒的店家生意似乎比平时要好得多,隔着西洋轿车,如蕴仿佛都能闻到香气。最后,车子驶到南京路口,她们下了车慢慢走。

约莫是家家户户都祭过了月,而这样好的夜晚自然要出来踏月,因此南京路上人山人海、熙熙攘攘。赵如茵是格外得兴致勃勃,身为大家闺秀,赵贺平的家风又较为旧式,她能像这般出门的机会并不多。牵着沈心华的手,赵如茵雀跃得东也欢喜西也新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