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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难受,也不恨。呵呵,我天天看《雍正王朝》来着。还复习了全套的金庸。对了,那电视剧挺好看的,我买了全套的碟子,等你出院了我陪你再看一遍,好不好?”我想让语气显得快活点,说出来,又嫌夸张了。

“出院?”他哼了一声,嘴角漾出一丝苦笑,“这些年,我住院的时间比出院的时间还长。我爷爷居然对我说,在家养病也是一种重要的工作。”

“……”这话有点逗,我想笑又不敢笑,终究还是笑了。

“这么说,那个博士,对你还不错。”

“是啊,对我挺好的。”我半天玩笑,其实说的也是实话。

他的腮帮子动了动,手用力拧着床单,仿佛咬牙切齿:“不会骑摩托就别骑,我真想揍他!”

我苦笑了一声,心里说,你不来看我,我也想揍你!

“过来,小秋,”他轻轻伸出手,“我有话要和你说。”

我们的距离很近,我却走了好几步。到了床边,他握住我的手,将它放到自己的怀里。

微微的心跳闪电般传入我的指尖。他的额头淡然无光,几缕被冷汗浸湿的头发搭下来,雪白的枕头脸孔深陷,气息微弱地拂着,那样稀薄、那样无力、带着几分消毒水的味道。

“离开这里,好吗?” 沥川很少求我,这种纯粹乞求的语气,从来没用过。

“不好。”我的回答坚决又果断。

他当然预料到了,无奈地看着我,目光在我的脸上停留:“René已经告诉了你我的病情,对吗?”

我点点头。

“他说的,其实只是阳光的那一面。”

“什么?”我傻眼了。

——骨癌、MDS、截肢、肺叶切除、化疗……这还叫阳光啊?

“他没有告诉你,我的癌症复发的可能性很大。我是混血的亚洲人种,骨髓配型也非常难找。现在我的抵抗力几乎全线崩溃,已经支撑不了多久。……别瞪我,跟我没关系。我真的已经很小心了,按时吃药、定期输血、注意营养、医生说什么我听什么。可是,情况仍然在恶化。你千万不要对我的未来抱太多乐观的想法。”

沥川的语气非常漠然,好像他自己是医生,在说别人的病情。我暗暗地想,这么多年病下来,一波又一波的治疗,一次又一次的打击,承受这一切,需要一个多么强大的意志啊。而我和他的那一点点短暂的欢乐,又该是多么地珍贵。沥川那么地需要爱和支持,却又那么坚决地拒绝我,他的固执,真是到了不可思议的地步。

我忍不住嚷嚷:“小心?你这叫小心啊?你跳垃圾箱割破手、冒雨和我吵架、去酒吧喝酒、吐得要死还要逞强——这一切都说明,你根本不会照顾自己。”

“小秋,”大约说多了话,他疲惫地咳嗽了一声,眸光转暗,“如果癌症转移,继续转移到肺,我已经切除了大半个肺,没有什么退路了。MDS继续恶化,是急性白血病,死亡率很高。等待骨髓配型,遥遥无期。就是配上了,也不是一了百了,还会有层出不穷的并发症。你还想听更多吗?”

“继续说——”

他低头沉默半晌,定定地看着我:“治疗期间,我们不能要孩子,也许永远也不能有。经过多次化疗……我可能……可能会令你生出外星人。”

我终于明白了。

这一定是沥川最大的心结。我一直和沥川说我喜欢孩子,喜欢很多孩子,发誓要给他们足够的母爱。

“不要就不要,咱们可以领养。我还省事儿呢,我特怕疼!”我再笨也知道保住了分母才有分子。没有沥川,我什么都没了,还谈什么孩子。

“怎么?”他张口结舌了,“听了这么多,你一点也不害怕?”

“不害怕。”

“我答应你,小秋,如果你……” 说得太急,他不得不停下来喘气。过了十秒钟,方能继续,“如果你现在离开北京,我一定努力地活下去。”

“不,我不离开北京。我喜欢北京。”

“那好,你留在北京,我去别的城市。”

“你去哪儿我都跟着,别想甩掉我。”

他苦恼地看着我,脸是灰色的,头大如斗的样子。

“小秋,”他抚摸着我的脸,蒙住我的眼睛,用催眠术般动听的声音在我耳边说,“你只有二十四岁啊。二十四岁的女孩子,如花似玉,多少男人愿意珍宝般地把你捧在手心里。你不必跟着我这半死的人去混日子。除了痛苦、担心和恐惧,我什么也不能给你。你应当有个幸福完整的人生、一份长久的爱、嫁一个可以呵护你一辈子的男人。或者至少你受欺负了,他可以为你去打架……”

“沥川,”我瞪着他,“既然知道‘如花似玉’这个词,你少耽误我点,好不好?再说,我本来已是要走的,是你自己给我打的电话。所以,是你求我留下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