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0章 木头的纹路

贺明风再次出现在公众面前的时候,整个人憔悴不堪,真像中枪后大伤元气似的,他穿着长长的黑色披风、带着一双皮手套,下巴上冒出淡青色的胡渣,琥珀般浅褐色的眼睛在冬季阴霾的天空下,显得浅淡空洞、没有一点儿神采。

军部医院被记者团团围住,沈凉月戴着金丝边眼镜,端坐在屏幕前看直播。端着枪的大兵们挡开涌过来的记者,从医院门口到车上这短短几百米的距离,贺明风分明走在人群鼎沸的中央、是所有人视线的焦点,他却低垂着眼睛视而不见,披风的边角被冷风吹得飘摇鼓荡,令他的每一步都显得特别孤独,像是走在寒风凄切的旷野里。

只一眼,沈凉月就能肯定,贺明风一定已经去过了墓地,他的黑色披风也许就是在为他们的孩子服丧。记者们采访不到上车离开的元帅,电视台开始插播以前的采访片段,苍老了许多的贺钧冷冷地说:“我不知道他是否中枪,也不在乎。我现在只有一个儿子。”画面一转,是贺知节皮笑肉不笑的脸,他的嘴角挂着熟悉的讽刺笑意:“我的好大哥,希望你吉人天相、躲过这一劫...”

这就是贺明风的“家人”!不幸的婚姻让一切都开始错位,父亲不像父亲、兄弟不像兄弟,沈凉月不知道破碎的家庭给了贺明风多少负面的影响,但他知道,贺明风现在已然是个没有家的人,所以曾经失去一个孩子的打击对alpha来说比想象中更大。看到贺明风今天的样子,没有人会质疑他夸大伤情,那种没有生气的颓丧隔着屏幕都能感受得到。

沈凉月有点心疼,他不知道自己是不是做得太过火,让毫无准备的贺明风乍然承受如此的重创,可同时又隐隐觉得解恨,因为他失去孩子时的痛苦绝不比贺明风少,alpha终于也尝到了这种摧人心肝的滋味。他对他实在是又爱又恨,恨让沈凉月不能坦然地接受贺明风,而爱又让他无法对别人动心。

“元帅会在安排好一切后,尽快返回前线,对于所有的流言和猜测,军部都不作回应。”秘书面对不停追问的媒体,简短地说:“元帅将把所有的精力投入到对联盟的最后一战中

在春天来临之前,我们必将取得胜利!”

沈凉月关上了电视,他心有所感地走到落地窗前,果然看见刚才出现在屏幕上的车子就停在大门外。贺明风会来见他吗?他们见面又能说什么呢?沈凉月不知道,他把额头抵在冰凉的玻璃上,看见那辆车摇下的车窗里探出一只夹着烟的手,车里的人一支接着一支地抽烟,烟头落了满地,他抽了多久,沈凉月就静静地看了多久。

贺明风以前不懂,为什么有些人明明相爱,却终究不能在一起,他现在总算明白了这种感觉。他没脸再去见沈凉月、也无法再祈求他的原谅,所有的挽回在孩子的性命之前都太无力,再撕心裂肺的“对不起”也苍白到说不出口,仿佛是把血肉在冰水里泡得发白、恶心又无用。

真正沉痛的伤是不可言说的,如同一个楔子被钉在木头里,不需要再用力,整块木头就会顺着已有的纹路裂开。孩子这件事就像钉在他们心上的楔子,不需要再去指责和埋怨,也无法开诚布公地去谈,两个人的心便沿着过去的伤痕碎了一地。

可这世上,到底有没有一颗完满无缺的心?究竟有没有一棵不生纹路的树?也许这是比破碎的瓷杯更加适用于感情的比喻,人在出生的时候心是完满无缺的,但随着年龄的增长,经历过的伤害在心上留下各种痕迹,一如树的年轮。伴随着出生的啼哭,成长就是心碎的过程,生命本身充满缺憾,难道人们只能抱着一颗破烂的心死去?

他们一时找不到答案,爱恨交杂、进退两难,唯有静默地遥遥相对。不知过了多久,管家敲响了沈凉月的房门,“少爷,楼下有人要见您。”

沈凉月心里一紧,转身跑下了楼,但迈下最后一级台阶后,他的脚步又明显地慢了下来。他在会客厅的门外站了一会儿,才伸手推开了门,秘书右手提着一个箱子,左手抱着一大束香槟玫瑰站在屋里,沈凉月微微一愣,心里说不清是失望还是松了一口气。

“公爵大人,”秘书弯腰打开箱子,“元帅让我把雪球给您送来。”

猫咪从箱子里探出头来,“喵喵”叫着凑到沈凉月脚边,沈凉月把它抱进怀里,垂眸道:“...为什么?

“接下来的战役事关重大,元帅可能怕照顾不好它。”

沈凉月点了点头,秘书又道:“这是元帅送您的花,我放在桌上了。”

“好的。”

“打扰您了,那我这就告辞了。”

“...等等!”沈凉月抿了抿唇,低声问:“你们什么时候回前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