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章 热水

这是一个长梦。

没有歇斯底里的尖叫,也没有孩童的哭喊,梦的本身是一棵青梧,叶片扑落,纷纷扬扬涌入长夜——他看见有什么火似的东西被扑灭掩埋,星光亮起,又转瞬黯淡。

闭上眼睛——那棵树说——闭上眼睛,一切都过去了,你再也不用醒来。

无需面对惊醒后的狼狈寒夜,无需赶赴日复一日贫瘠又虚伪的未来,没有规矩教养也没有原则束缚——就这样闭上眼睛,闭上眼睛,再也不用醒来。

你的前方无人等待,身后一程寂静,已经尘埃落定。

“尘埃落定”四个字像什么蛊惑人心的魔咒,甜得人心生颤抖。何弈站在树下,安安静静地听着,既不点头也不摇头。

都结束了,他想。

这实在是一个暌违已久的好梦,多延续一秒都像极了可遇而难求的享受。他经历过太多次半途塌溃的“好梦”,却没有哪一次像今天这样令人安心,仿佛结果早已知道了那样——一切都结束了,这个梦不会变成洪水猛兽,令人措手不及。

树问他,答应吗,再也不醒来。

他是想点头的,只是隐约间总觉得自己忽略了什么,出于谨慎,迟迟没有说出那个“好”字。

于是仿佛惩罚他的犹豫不决一般,树枝婆娑,大片的枯叶扑落下来,隐隐埋住了他的半截小腿——他后知后觉地意识到自己说不出话来,喉咙口泛疼,火烧似的。

树说,既然无意拒绝,那就这样被掩埋吧。

这样也好。何弈低下头,看着逐渐漫上膝盖、又快要盖住他整条腿的落叶,默默地想。

他明知道自己是忽略了什么,却又怎么也想不起来——不愿意去想。树叶的婆娑声细碎而安静,在无限空旷的时空里回响,无言地劝慰着他,就这样睡去也无可厚非,没有谁会责怪你。

那是一种长久的牢笼陡然溃烂,一切束缚都无声垮塌带来的安详、松懈与无所适从。

直到落叶埋到胸口,他才觉得呼吸有些不畅,喉咙口火烧火燎地疼着,干渴感变本加厉——这似乎和他想象中不太一样,也没有他期待得那么平静安稳。

树问他,怎么了,要反悔吗。

也不是——他沉默地摇头,注视着越来越近堆积落叶,突然想起了什么似的,屈在身侧的手指轻轻一动。

那只是一种短暂而消极的、几乎算不上挣扎拒绝的反应,似乎他想停下什么,但就算无事改变,他也不觉得有什么关系。

但下一秒他感觉到落叶窸窣一动,有一只手穿过遥远而模糊的时空,牵住了他那根屈起的手指。

“舍得醒了?”对方这样问他。

何弈还有些没回过神来,睁眼的第一反应是喉咙口疼得厉害,头也昏沉。

然后他又意识到另一件事——这里显然不是客厅,他似乎躺在迟扬家主卧的床上,隔着窗帘天还是亮的,外面阳光大概很好。

“你……”他对上迟扬似笑非笑的视线,一时间有些说不出话。

“帮你请过假了,”迟扬说,“应该是着凉了,额头很烫。”

何弈点点头,似乎并不感到意外——他的意识逐渐回笼,自己反倒是安下心来,不再被梦里那种魔怔似的安全感牵着走。

唯一出乎意料的因素只有迟扬,这是迟扬的床,包裹着他的是迟扬的被子,还有坐在床边的这个人。他翻过身,找了个更舒服的姿势略微蜷缩起来,这个认识弄得他无端有些耳根发烫,手脚捂得久了,滚烫又发软。

“怎么了,”迟扬伸出只手探了探他的额头——也没探出个结果,倒像是装模作样摸他的头发占便宜,“我家没有感冒药,你平常吃什么……我帮你出去买?”

何弈想的却不是这件事。也许是因为生病,或者刚从梦里醒来,他罕见地产生了些许没有理由的依赖欲,看着迟扬的手又想贴上去。

只是说不出口,莫名其妙的冲动一闪而过,又很快被他自己说服了。

迟扬看他不说话,以为是病人闹脾气,自觉理亏,耐下心来哄他:“真没有,我都不怎么生病,病了也懒得吃药,哪儿有你这么娇贵……”

“帮我倒杯水,”何弈跟他对视片刻,轻声说,“……药我自己点外卖,帮我去门口拿一下就可以了。”

他说这话的时候看着迟扬,墨玉似的眼睛里沾着些许潮意,似乎是烧得难受,眼眶也是红的,看得人心软。

迟扬伸手摸摸他:“还有呢?”

“嗯……”他伸手碰了碰迟扬的衣服,示意他弯腰。

他的胳膊是烫的,其实脸颊也比以往要热,便生出某种愈发柔软的触感——迟扬被他环着肩颈抱住的时候,唯一的念头是觉得自己碰上了一只小动物,黏黏糊糊小心翼翼地搂上来,软得不可思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