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9章 浪起

贺兰砜本不想细谈这伤口如何造成,但他明白靳岄很想知道。他受刑时靳岄不在身边,如今细说这个过程,靳岄便如同与他一起经历了这锥心刺骨之痛一样。他痛过,靳岄也要自己痛过才罢休。

卫岩下手之前曾对他说过一句“对不住”。贺兰砜知道若有选择,卫岩不会亲自对自己动手。卫岩知道他是靳岄护佑之人,更知道他认识纪春明,因有这一点儿亲近关系,卫岩留了手。贺兰砜起初不懂何谓留手,但当刑具破骨入肉之后,他在漫长的疼痛、晕厥和被迫清醒中,不禁生出许多好奇:若是卫岩没有留手,自己会变成什么样子?

“常律寺最残酷的刑官,果真名不虚传。”

他好不容易缓和一口气,说出的第一句话便令卫岩无言以对。元宵灯会时贺兰砜被迫待在笼子里,但在常律寺大牢中,他至少得以挺直背脊。但这种挺直是以千百倍疼痛为代价换来的,他背上插着刑具,只有佝偻才可减轻痛楚,但卫岩用刑并不留情,他把贺兰砜固定在铁架上,强迫他背脊绷直,那坚硬的刑具以刁钻角度,折磨他的伤处。解开固定的铁索,贺兰砜无法站稳,立刻就会蜷缩倒在地上。此时若再拉扯他背后刑具令他跪直,整座大牢都会回荡一种可怖的痛吼,像濒死的野兽发出的最后一声。

贺兰砜有那么几个时刻确实怀疑自己已经死了。痛楚原来是不可能麻木的,他仍知道痛,感觉到痛,但他喊不出声,手脚也根本无法动弹。除了呼吸,他再不能做其他任何动作。

“听说这刑具是高辛铁打造的。”贺兰砜笑道,“或许它知道我是什么人,所以没有真的把我折磨死。”

靳岄只是听着,黑眼睛里掠过恨,也掠过疼痛和愧疚。贺兰砜吻去他眼角的眼泪,把他抱在怀里,轻声道:“都过去了。我现在很好。”

他知道靳岄为何愧疚:“不是你的错。”

“……我很记仇。”靳岄在他怀中闷声闷气地说,“我要让他付出预想不到的代价。”

贺兰砜不喜欢靳岄总把这些挂在嘴边。因为这一遭意料之外的分别和自己的伤,靳岄变得和以往不一样了。贺兰砜口讷,不知道怎么形容,他只是感到靳岄的心里多了一处淤伤,就像自己背上的伤口一样难以愈合。甚至表面看去平滑了,按下去,仍能流出血来。

他扔了手里的烤鱼串,牵着靳岄跳进水里。夜间的海水冰凉舒适,两人踩着石块往前走。贺兰砜半身浸在水里,靳岄紧张地劝他尽快上岸,以免伤口又有不妥。贺兰砜丝毫不在意这种事情,他看着天顶的一轮弯月。

海如此辽阔,令他想起春风中绿意绒绒的驰望原。

“我喜欢这里。”贺兰砜对靳岄说,“我喜欢和你在一起,吃什么样的苦,受什么样的刑,我全都不怕。只要能同你一起,世上没有比这更令我欢喜的事情。”

他抱住靳岄,细细地吻他。海水温柔拍打他们的身躯,如巨大柔软的手掌赐予的抚慰。

这一夜彻夜疯狂饮酒舞乐,岳莲楼久违地来了兴致,从海门镇偷来女子衣衫,表演起自己的老本行。几支舞跳下来,几乎征服了整个青虬帮。在把吞龙口震得嗡嗡作响的欢呼声中,郑舞再三跟章漠确认:“你是他夫人?真的吗?确定吗?”

章漠脸色极为灿烂精彩。

第二日,岳莲楼挂着唇上的咬伤,去海门镇还衣裳。他在姑姥山山道上看见几个身材高大之人正在问路。那些人操着一口带大瑀口音的赤燕话,岳莲楼掠过去一问,为首那位上下打量他,自报家门:“你是大瑀明夜堂的人?我找的就是你们。我乃宋怀章,专程来见靳岄和顺仪帝姬。”

那日广仁王士兵将他们一路护送至姑姥山,贺兰砜牢记郑舞的叮嘱,没让这些人靠近吞龙口。岳莲楼倒是坦荡,直接就把广仁王一行带到山洞。广仁王看着吞龙口的气势和洞内规模,啧啧称奇:“借助这天然洞口做窝,琼周水盗倒是会利用地利。”

靳岄射向广仁王的那一箭只令他受了皮肉之伤,箭上自然也没有什么蛊虫之毒,很快被赤燕王宫的医者识破。赤燕王自然知道靳岄逃离和广仁王有关,他勃然大怒,立刻将广仁王赶出了王宫。圣象逃离和象宫崩塌还在其次,数日后应该喂食新蛊的象宫纷纷来报,炼药人的药谷一片狼藉,满谷死人死虫。没有新蛊,大象们因疼痛不住吼叫翻滚,无法制服,更有不断冲撞象宫宫墙,最终逃离的。

圣象是赤燕人信奉的神,圣象癫狂是为不祥之兆,如今流言如大水一样在赤燕土地上漫肆。

愤怒的赤燕王封锁了赤燕与大瑀的边境,哪怕一只鸟儿也难以飞离。

“我来是提醒你,如此形态,我也无能为力。我已经尽力帮你,但如今确实无法再协助你们从边境离开。”宋怀章对靳岄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