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3章 《燕南山》(一)

道士看着他时悲时喜的疯癫模样,心中的那个结不由得再一次浮现上来,他自己如今也理不清当初放这只狐狸下山究竟是对还是错。

如果在它头一次下山时,自己加以阻拦,现在的它或许早就飞升成了某个地方的小狐仙儿,而不用留恋辗转于这本不是它该来的地方,被世事强行打磨成市侩圆滑的人样儿。

“披上了人皮就拿自己当人看了?你是只狐狸,你懂什么叫爱吗?”

见他还没沉闷多久就从悲伤的情绪里蹦出来,专心致志地陷入“将军喜欢狐狸”的喜悦当中去,叽叽喳喳的直叫道士忍不住泼他冷水。

“知道呀!狐狸怎么了?狐狸也是有配偶的,一辈子只有一个,而且一方伴侣离世之后,另一方是会殉情的,不像那些臭男人三妻四妾的,”他说着不由得小脸一红,支支吾吾道:“其实我之前忍不住的时候,偷偷用过将军的身子,他知道以后特别生气,追着我跑出去二里地,当时我就在心里发誓,我要一直一直对他好,可惜他听不懂我的话,还是很生气,估计是把我当成那种不负责任的公狐狸了。”

道士听着他的叙述,眉尾忍不住颤了颤,“你确定他生气是因为这个吗?”

“不然呢?”珞珈仰着脸反问他。

*

被道士拖着从小破屋里扔出来之后,珞珈气呼呼地沿着巷子找了好几圈,都没有看到自己来时身上穿的那件红旗袍,最后只得灰溜溜地钻洞回了家。

身上很脏,他又不喜欢洗澡,再加上疯跑了一晚上累得很,不过看着自己干干净净的床铺终究是没狠下心扑上去,仿佛将军会在下一秒揪着他的后颈毛,嫌弃地给他扔下去似的。

他绕进了梳妆台子下,把自己团起来,拿尾巴当被子盖。

可能是当人当习惯了,如今倒还有些睡不得这硬地板了。

经了几日的阴雨,第二天终于是个难得的大晴天,竟然还有些秋老虎回来了的势头。

太阳把狐狸的尾巴尖烤的很暖,珞珈半梦半醒的从桌台下面挪蹭出来一点,把自己整个暴露在阳光里。

他白天嗜睡,一晒太阳更甚,直到屋门被人从外面敲得轰轰作响,他才一惊一乍地从尾巴里冒出脑袋,甩甩脑袋开始化人。

“小楚啊,小楚你在里面吗?我是梦姨,你屋里有没有别人啊?我现在方便进来吗!”

梦姨怕是要把他的房门当成锣鼓敲,最后也是等不及他的答复,备用钥匙串在隔着门板哗啦哗啦响了几声,屋门就被她给打开了,惊得珞珈猝不及防地磕到了桌角。

“哎呦,我的小祖宗啊,你这是上哪浪去了,怎么弄成这样了!”梦姨也顾不得他穿没穿衣服,慌慌忙忙地拽着他两条胳膊,把人从桌下拖了出来,“身子还行吗?梦姨没跟你商量就给你接了个大客,人已经在楼上等着了,你快去洗洗,等会直接上去。”

珞珈睡了太久,醒来之后整个人也是蔫蔫的,像一块任人宰割的鱼肉,随便梦姨如何拖他,不配合倒也不反抗。

“我实在太累了,梦姐……”他软这嗓子撒娇,细长的小腿悄悄勾住了桌子腿。

“梦姨也心疼你,但今天这个你得去压压场子,这官儿爷出手太阔绰了,方才赏的就够你唱一年戏挣来的了,姨不骗你,真的是货真价实的金条啊!”梦姨激动地语无伦次,直接松开了拖着珞珈的手,从胸里摸出一根金条来,逗狗似的放到珞珈嘴边,“来,咬咬,真的是金条啊!”

不过她就舍得在珞珈面前晃一下,随后就送到了自己的嘴里,宝贝得不行。

珞珈看着她嘴里那根金灿灿的东西,说不心动是假的。

他昨天没能得手,曲四说得那柄破佛刀保不齐已经流入青阳的市场,不论真假他都得抢下来做第一手判断,可惜他现在兜比脸干净,难得来了个人傻钱多的,他得好好捞一笔。

“而且姨悄悄跟你说,今天来的这位爷叫晁利安,听着好像没什么名气,但人家是留洋回来,在德国吧,读那叫什么格来着的军校,昨儿个一回来给了军衔,现在是副司令身边的红人。”

这话一出,珞珈原本混沌的视线都变得灼灼起来,他伸手抓着梦姨的肩膀,异常坚定道:“我去!”

“我叫人给你烧热水,快去洗洗再一件漂亮衣服。”梦姨情绪比他还要激动,“旗袍选个短的,能把屁股盖上就行,多露点大腿出来。”

*

而此时此刻被那梦姨吹得天花乱坠的晁利安本人,正双目无神地坐在老爷车的驾驶室里,脑子里时不时回放着刚才走过的香艳长廊,什么婀娜的舞女,什么温婉的茶娘,不过这些全都与他无关。

无关不说,他还要苦兮兮地蹲在车里盯梢。

那个对他进行了惨无人道的迫害与剥削的恶人,却能舒舒服服地躺在半身长的红木长椅上,两条长腿不讲究地搭在扶手上一晃一晃,哼着听不出来是啥的曲儿,聚精会神地修着他的指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