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8章 戏生缘(一)

楚珞珈曾经以为,十年之于他漫长的人生,勉强称得上是沧海一粟。

可当落日的余晖洒在被他刻划满了的墙壁时,过去一直缠绕着他的孤独感仿佛被放大了无数倍,吐着舌头要将他卷入吞噬。

他觉得他快疯了。

每天登台前,他都会用小刀在墙壁上划一道,他用惯了土方法记日子,只是今天划完之后,他重新躺回到了床上,伸手就能抱住的,就只有他的尾巴。

卧房的窗子被昨儿的一场雨夹雪弄脏了,上午也淅淅沥沥的滴了些来着,直到傍晚才放晴,可斜阳稍纵即逝,末了只留下透着光的鸽灰色,他始终张着五指,任由那光不打报告地从他手背上溜走。

手心里,刺穿他手掌的钉子明晃晃地闪着光。

直到屋门被叩响了,他才慢吞吞地坐起来,哑着嗓子道了一声进,脚丫一踢,把尾巴甩到身后,慢慢儿地收回去。

进来的人是梦姨,这十年岁月没少往她的脸上划刀子,不笑的时候都像一块褶皱的粗布,笑起来更甚。

“小楚啊,歇着呢?”她脸上挤出来的笑容有点僵硬,“穿点衣服,别着凉了。”

“无妨,那边结束了吗?”

“结束是结束了,可这客人们都吆喝你出来,可你这手,估摸小半个月是登不得台了”她垂着眼睫,在他床榻寻了个边儿坐下,“今儿那唱狐娘的是从船坞那边的青云班借来的,模样没你生得好,唱得也不及你……”

梦姨打从进屋就开始没完没了地叹气,语气嗔怪道:“你说说你,啊?平日里……那不也挺放得开的?昨儿我还特意提醒来着,晚上那场有贵人来,学机灵点,这戏子想红,哪有不靠人捧的道理,给人摸摸又掉不了肉,可你、你怎能给人家桌儿掀了,还给人洒了一身菜汤,这事儿搁谁身上不气?人家是军爷,腰杆子别枪的,咱是戏子,再怎么红也是戏子,是下等人。”

“姐姐啊,”珞珈缓缓向后靠了回去,不慌不忙地翘起了二郎腿,开衩旗袍的下摆自然夹在了腿间,垂下来挡住了些部位,身侧却隐约露着小半个雪白的臀。他歪着头笑时,眉眼间十足的风尘气也盖不住藏匿于其之下的狠戾,可说出来的话却又轻飘飘的,仿佛三两个妇女对菜场涨价的菜品头论足一般,“别人怎么着都成,我就不爱给姓黎的摸,犯恶心。”

“嘿,你说说你!”梦姨一听,转头就从胸里拽出来一垫胸用的手帕,肩膀一抽一抽地掉上了眼泪,“我的命怎么这么苦啊!那可是青阳王黎凭山的大儿子,你说打就给打了!要不是人家大人大量不计较,只是我这小店还不晓得能不能守住,今儿找来的那个,可也是贞洁的狠呐!”

她那一句贞洁咬得也发狠,还故意斜着眼睛瞪了珞珈一眼,“头一天登台就一众倒彩,好不容易有个年轻的公子哥瞧他不错,可请他喝杯茶都拒绝!那么洁身自好,有本事别来干这一行啊!”

嚷嚷完便又继续哭哭啼啼,“可我该怎么办呀,你这手一天不好,就得找别人顶你唱,好不容易寻个身段和你差不多的,还是个这么不开窍的主!我该怎么办呀……”

“好啦姐姐,不就是和那公子哥喝个茶吗?我去给你劝劝好吧,这有一就得有二,喝一次就开窍了,你要觉着他好就留着,我也唱不了几年了,总要有人接我的班。”

“是是是,你可得给梦姨劝劝,人在正在更衣间卸妆呢,我叫阿眉他们守在门口,一时半会走不了,你也速度点儿,别让人小公子等急了,虽说是个生面孔,但保不齐家里和谁谁有关系呢!咱位卑言轻,谁也得罪不起知道不?这要是让着榆木脑袋顶你小半个月,我可是怕既圈不来钱,又把贵人给得罪个精光。”

她一激动便站了起来,忽然就发现珞珈挑着眉看着她,嘴角的笑也平下去了,只剩下他天生笑唇的一点弧度,这才尴尬地坐回去挤点眼泪出来抹抹。

“行了别装了,我好好一个少年郎都快被你当成老|鸨使唤了。”他站起来,抖开夹皱了的旗袍下摆,光脚从床底勾出了鞋子,又把白色毛领的大衣从衣架上拿下来披上。

“仅此一次,下不为例。”

*

出了屋门,迎面就是一股寒风,他素来不怕冷,却也忍不住被吹得两腿直打哆嗦,他扯了扯衣摆挡住光裸两条腿,一牵动手心却又疼得厉害,分明昨儿夜里被那些人按着钉上去的时候,仿佛痛觉消失了一般。

将军也受过这样的痛。

那时在他并不发达的头脑里,就只剩下这么一个念想。

“哎呦,瞅瞅这谁来了,平日里给钱就能摸,关键时候装上贞洁烈男,害得我们整个桃源里跟着吃瘪,不愧是名角儿,就是会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