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0章 不归途(二)

一命换两命,乍一听还真是个够本的买卖。

可这其中有多荒谬,喻恒自己也想得明白。

“我的命有这么值钱?”他笑了笑,像是反问,也像是自问。

答案是肯定的,但是他也知道,值钱的从来都不是他喻恒。

是因为他姓喻,因为他身上留着喻家的血,因为他拔得出破佛刀,因为他占着这个位置。

从前他为了这个身份活,此后也必将为了这个身份死。

*

小狐狸四个纯肉蹄子,终究是没跑过战马的铁蹄,它自燕北一路不停蹄地赶过来,脚下已然印出了一行行血红的小梅花。

给它疼得眼泪直在眼眶里打转儿,哆嗦着腿从城墙根儿的狗洞里钻进来,后背上的毛发还被墙皮刮掉一些,当它恋恋不舍地想再回头看一眼,那缕毛发已经顺着风飞得很远很远了。

燕南变天了。

这是它走在残破的大街小巷上,听得最多的一句话。

它以前听道士说过,百姓都以皇上为天,称他们为天子,不过它压根不在乎谁来当这个天,它只想知道喻恒去了哪里,为什么要把马儿赶得那么快,叫它怎么跑都追不上。

好好的街道如今破坏的不成样子,小狐狸拖着磨出血的脚转了好几条街,也没能寻到将军府。

街上流动的人讲话的口音也怪,它有些听不懂,好不容易在犄角旮旯里寻到了一只看上去很眼熟的小黄鸡,它才意识到眼前这个被火烧得只剩下一些残垣的地方,竟然就是它曾经享受过锦衣玉食的家。

小黄鸡见了它像见到自个儿妈一样亲,叽叽喳喳地扑过去就要往它身上跳,却被小狐狸一个甩尾,抡进了草丛里。

不是它不想念这白捡的便宜崽子,主要它这个当“娘”的正饿着呢,说不准哪一下没整好,这小鸡崽子就进了它的肚儿。

它试探性地迈着步子走了进去,入眼就是那个浮着灰的池塘,里面有几条捞出来比它的块头还要大的黄金锦鲤,之前就因为用爪子碰了碰人家须子,小屁股就挨了喻恒一脚。

如今那条大锦鲤,却翻着肚皮混在浊水之中,再看不出一点生机。

同那些躺在地上的,锅炉房里烧水的阿公阿嬷,还有身体靠在墙边,腕子断在别处的漂亮侍女们一样。

再往前迈几步,还能看见它熟悉的身影,他们或是面目全非,或是被血染红了衣襟,小狐狸知道他们再也不能说话了。

他们去另一个世界了。

喻恒没有家了,它想着,眼泪大颗大颗地顺着毛发淌下来。

它扬起小脑袋,对着天空爆发出一阵阵悠长的狐鸣。

它也没有家。

但是以后喻恒在哪儿,哪里就是它的家。

*

“你还记得小时候吗?你当时老被喻三哥关禁闭,我和连晁就偷偷在外面给你塞吃的,巧儿就装作在洗果子,守在门口给我们把风。”

“还有啊还有,那时候你和连晁溜出去鬼混,每次最倒霉的都是我,老师傅问你为什么不在,我就把你给那些狗屁不通理由和他们讲了一遍,惹得那些臭小子都笑话我,最后挨罚的也是我,但是每次你们都会好东西回来给我……”

白念靠着铁门,望着黑压压地棚顶,自言自语般念叨着。

他不记得自己说了多久,好像从那些人把喻恒的手腕钉好,他就一直在说了。

人都是后知后觉的动物,也正是这样的后知后觉造就了许多无法挽回的遗憾。

“阿恒,如果能重新活一次,我真希望自己只是被老将军捡回来的小孩儿。”他轻声道:“但是可惜我的记忆是从熙和亡国的那天开始的。”

“现在想起来,和你们在训练营的时候应该是我这辈子最自在的时光,不用违心地一次一次做着对不起你的事情,巧儿和连晁也那么好那么好,但那时候,他们一次次地告诉我,只有复国,只有复国才是我人生的唯一目的。”

“我做到了,可是结果呢,巧儿疯了,连晁走了,而你永远不会原谅我!”

“那些逼我前进的人,开始痛斥我的无能,被我伤害的人,他们的亡灵!我一闭眼睛就能看到,没人管我承受着多大的压力。”

“所以啊,我才由衷祝你长命百岁。”

隐匿在阴影之中的喻恒,终于舍得出声打断这场冗长的自白。

“真有你的。”

白念嘴唇哆嗦着,皮笑肉不笑地回他。

说的是祝福的话,下的却是最恶毒的咒。

“阿恒,你有没有觉得,其实我们都是喻槐哥的陪葬品,我们都死在了那一天里。”

他忽然一步步向里面走来。

闻言,喻恒缓缓松开了紧闭的眼,牢房里只有一扇小窗,熹微的晨光从那里照进来,把白念原本就苍白的脸色,照得近乎透明。

年龄越长,他对喻家人的恨意也越淡,甚至不断试图说服那些拥护他偏执的长老,称喻家的那三个小儿子从来都没有参与过屠城,他们不应该背着父辈的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