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9章 山中人(一)

那光是从墙壁处透来的,屋里煤炉里的火一早就灭了,连些余温都没在空气里留下,连晁越发觉得不对劲,便轻手轻脚地往里走了走。

“我不晓得你到底在怕些什么!”

稍一靠近,便听得从里边传来一阵穿透力极强的尖细嗓儿,那声音又带着怒火,啐着骂了一段他听不大懂的方言,连晁下意识摒住了呼吸,手腕一抖,将早先藏在袖中的羽箭抖落下来,握在手心里。

里面有人应了句什么,但那声音太过低沉,被厚重的木板一挡,他也听不出个连贯语句来。

不一会儿那尖细嗓儿便又开了炮,“你可知因为你当时的一念之差,害死了我们多少人!大家那样信任你依靠你,你就拿这个来回报我们的期待吗?”

“之前你有那么多机会动手杀了他,可是你没有,你说死在他前面的那些个都是二十五那年死的,执意要等到他二十五岁在杀,现在到了岁数,你又说自己死了身份不好下手,怎么着,殿下这是觉着伯叔老了,好耍了是吧!”

连晁心下一惊,这人嘴里那个二十五岁的“他”,可不就是再说喻恒,而且听那口吻仿佛可以随意掌握喻家人的生死一般,念此,顺着头皮流下去的冷汗不由得打湿了里衣,耳畔又传来“扑通”一声。

“殿下跪我做什么,我是个阉人,这辈子已经废了,熙和的未来全都要倚仗殿下,可殿下近日来的所作所为,实在是叫人寒心啊,那喻恒到底有什么特别的,为什么你偏偏下不去手杀他,难不成相处久了,处出滋味了吗?宫里都传他是个断袖,我警告过你不要和他不清不楚的对吧?而且别忘了,你可是几乎灭了他喻家满门的凶手。”

内里的话音刚落,屋外忽而狂风骤起,将外侧的门吹得大开,处刑一般噼啪地扇打着屋壁。

连晁惊慌失措地回过头,白巧儿正站在门槛边上,风把她的乱发自后向前吹得很乱很乱。

她背对月色而立,一点点扩大的瞳孔被很好的隐匿在黑暗中,举着托盘的手在圆滚滚地肚子上面,不易察觉地抖了抖,还将托盘里的热茶抖了些出来。

热茶遇冷,从表面上接连浮出水雾来,氤氲在空气之中。

“连郎,”她只用了一瞬就稳住了心神,护着肚子小心地迈过门槛,往里进了一步这一声连郎唤得里面也没了声响。

“怎么这个时辰回来,信里不是道还需四五天左右吗?”

走近了一瞧,也发觉连朝僵硬的面色,和他手里紧紧握着的箭矢。

那箭矢伴随着主人的手哆嗦着,似乎还有点微弱朝她抬头的征兆。

“连郎?”巧儿瑟缩地向前伸了伸脖子,像极了某种出生不久的幼小兽类,胆小却又好奇地打探着眼前的一切。

“这么晚了,来这里做什么?”

“啊,”巧儿自然地展露了一笑,“秦嫂最近染了风寒,虽服了药,但夜里睡不踏实,我方才听她干咳得厉害,便想来送些热茶,润润嗓子也好,这会儿没声了,兴许是睡下了。”

“巧儿。”连晁忽而深沉地唤了她一声,箭尖儿似乎下了很大的决心,才扭转向内里的木门。

“跑!”他骤然喝了一声,须臾之间,羽箭便已脱手,迅猛地朝着内里透光的门缝射去。

一下就扰得巧儿手里的檀木托盘也跟着掉了下去,上面载着的茶壶摔破在地上,水汽滋滋响着。

连晁一边像巧儿的方向退去,一边张弓搭箭又送了他们三根,箭矢破门而入,他来不及去看有没有射中,便将弓挂上了肩上,一把抱起慌了神的巧儿。

“秦嫂可能是射燕那边的奸细,不过来不及解释太多了,里面的那些人肯定知道我的存在了,我想办法拖一下,你快去……去将军府,喻恒在那儿能护你安全。”

碍于巧儿的肚子,连晁不敢往高处跳,但其实抢占高处会对他更加有利。

只是此时再顾不得后面接连而来的踹门声和嘈杂的脚步声,他把巧儿送到宅院外,吹哨唤来那匹秃头马儿,再想低下头嘱咐两句时,巧儿脸上的泪痕,已经被雪光映得如此晶亮。

“连郎……”

那细长的两条眉皱着拧在一起,生生把眉心弄出了一个川字,手指死死地扣着连晁的衣衫,骨节泛着青白。

“帮我和喻恒说一句对不起。”

连晁一点一点蓄力,把她的手从自己衣襟上拽下来,只遗憾破晓前的天色太过黑暗,他脸上那直抵人心的绝望,没让任何人瞧出来。

“对不起……”

巧儿再也忍不住,从连晁臂弯里滑落,跌坐在雪地上掩面痛哭起来,赤红的血从手心蹭到她雪白的脸蛋上,还有些顺着纤细的手腕流下,染红了杏白色的袖口。

连晁有些疼惜摸了摸她柔软的发,随机便一步一趔趄地往回走了两步,他心口扎了一把匕首,此时明晃晃地露着银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