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静静的生活2

克普雷洛街的泰山树开花了。

以前妈妈说过,这花一开就是夏天来了。在这里生活了十五年,意大利话却一句也没学会的妈妈有个小小的瓜子脸和丹凤眼。每天早上牵着我的手送我上学时,在她眼中,这个城市是什么样的景致呢?

刚听着雨声泡完澡,安杰拉就约我去散步。安杰拉总是活力十足。

泰山树的花白色大朵,散发浓郁的甜腻味道,厚厚的叶子非常茂密。因为叶子太茂密,行经树下的人大多没有察觉花开。

"花?在哪里?"

穿着雨衣、没有撑伞的安杰拉皱着眉头问。上个星期才从巴黎回来的她说:"怀念米兰这种沉郁湿冷的空气。"不停的做着深呼吸。毫不在乎雾般的细雨飘落脸上。

"那里,看!那边也有。"

顺着我手指的方向在茂密叶间认出那朴素的花朵,安杰拉表情惊喜。

"根本没注意到哩!"

对所有事物都有兴趣的安杰拉用纤细(但有力)的指尖拨开树叶,另外又发现好几朵。

和安杰拉这样散步已经三天了。不上班的日子,她一定约我散步。

"好漂亮,虽然不引人注意。"安杰拉说,"真是不可思议的幽静。"

雨若有似无地抖动树叶、振动空气、继续湿润七月的克普雷洛街。沙沙的水声毫无间断,消弭了时间和空间的形迹。

"不会无聊吗?"离开泰山树、指尖摸着右手边庭院黑栏杆走着的安杰拉小声地问:"马梧像个老人吧?"

"老人?"我反问,安杰拉没有回答。

"你没有个象样的工作,虽然有part time的工作,但那是不能成为资历的。要说玩嘛,也只是和丹妮耶拉见面,虽然英文说得好,也不参加美国人协会,也不和日本人交往,生活就只是看书和泡澡。"

她说到泡澡时略微笑笑。

我回答说是懒嘛!

安杰拉好像不以为然。

她突然问:"不结婚吗?"

"结婚?"

"对啊,你们不是相爱吗?"

我望着安杰拉的脸。棕色的头发系在脑后,一样是鬓毛掉落、脂粉不施。军服绿的雨衣上布满粒粒雨珠。

"算了,抱歉,你不回答也没关系。"她两手一摊,"我只是想问问而已,别这么一副可怕的表情。"

她咧嘴一笑,美国人的笑脸很夸张,但总让人觉得有点可怜。

"像你这么聪明的人,一定不会认同相爱就要结婚这种蠢事。"

"我不是害怕,本来就是这副德行。"我说。

安杰拉耸耸肩,"Maybe."

我们继续默默走了一段路。

------她自己也不知道该怎么办。

昨晚做爱后,马梧说。

------她从以前就好强,不可能去挽回道格的。

道格是安杰拉的前夫。

------道格绝对不是坏男人。喜欢热闹,很有野心。

------个性合得来吗?

我在他臂弯里问。马梧的体温很高,臂弯里非常温暖。

------不算特别合得来。

马梧不说别人坏话,因此从来不说和某个人合得来或是喜欢某个人。我突然抱紧马梧,尽管臂弯和怀里温暖,但是我的背部直接吹着冷气。还是感觉很冷。

"即使我很懒,马梧也会谅解的。"

我折起伞,踏上巴士时说。雨天巴士里的空气。

"这需要别人谅解吗?"

安杰拉说,我没有回答。

晚餐是久不曾吃的日本料理。煮南瓜、烤鱼、凉拌菠菜、哈蜊汤。对我来说,那都不是和日本黏在一起的味道,而是米兰的童年时光的味道。超级市场中好几种米中,罗马米最接近日本米,萝卜只有在中国店铺才买得到,菠菜水煮后切成小段放在冰箱冷藏,随时方便食用,这都是妈妈教我的,在反复不停的唠叨中。

马梧本来就喜欢吃日本菜,只知道寿司和寿喜烧的安杰拉也对我煮的菜赞不绝口。

我们三个围着餐桌,在平和静稳但又像陌生人不知何故同坐一桌似的奇妙距离感中吃着晚餐,即使近在眼前的弟弟,内心也相当遥远,仿佛坐落在世界的两端。

餐后收拾是我喜欢的工作,哗啦地冲着盘子、酒杯,放进旁边的洗碗机里。安杰拉在洗澡,马梧和计算机锁在卧室里,厨房里只有我一个人。不是冷气太强,而是感觉厨房的温度比其他房间低。东西都归置原处,水槽擦拭干净的夜间厨房。

雨还继续下着。

当然,这和那雨天完全没有关系。夏天的雨、米兰的雨。我把绿色洗碗剂倒进洗碗机里,关上盖子,摁下按键。马达的声音。隔着小窗看到几柱水的拋物线。

那雨。吸掉尘埃、吸掉车辆废气、润湿灰色大街的雨。我坐在椅子上,一副打算面对复苏记忆的姿态。洗碗机发出嘈杂的声音动起来。

梅丘的公寓虽小,住的很舒服。颜料和油彩的味道,雨天时更浓烈。窗外公园的长长阶梯和湿透的枯树。让人真的想死的雨。那个冬天的那阵雨。我关在那个房间里。在之前的幸福记忆中难以置信源源不断涌出的爱情、信赖和热情里,一步也不离开。过来!顺正说。过来!以像刚开采出来的天然石般的纯粹和强势、温柔和粗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