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册 第二十七章 伊尹之心(第2/4页)

提起柔桑,熙平的眼中直欲喷出火来。她再次扑了过来,我一让,她收不住脚步,撞在墙上。整个屋子都晃了一晃,两三点轻尘悠然飘落。熙平回过身来,金丝步摇急乱如雨。她又愤恨又伤心:“柔桑视你为亲姐,你竟这样害她!”

柔桑?多么遥远的封号。她竟还这样唤女儿。我不可抑制地笑了起来:“思幽皇后何尝不视殿下为亲姐?为了让信王登基,殿下处心积虑谋害她的独子。庶人曹氏何尝不是殿下的亲女?殿下明知她心有所属,依旧强她入宫,只为让她成为太后,名正言顺地禅让于信王。论手足之情,论对曹氏的疼爱,玉机与殿下其实并无二致。”

熙平冷哼一声:“你懂什么?只要她做了皇太后,与谁不能做长长久久的夫妻?!她爱谁,谁就要奉承她。不是比争宠好千万倍?”

我嗯了一声,愈发平静:“当初我还曾奇怪,一个要做皇后的贵女,如何殿下明知她对朱云有心,竟不禁止她往我家去?如今我才明白,掌握着天下大权,要谁不来呢?”

熙平冷笑道:“不想她竟看上了那不成器的朱云,成事不足败事有余!”她倚着墙壁喘息片刻,终于坐了下来,靛青的袍子铺展开,层层泛着波光,熙平似沉浸于碧水之中,呼吸越发急促。我冷眼看着,并不上前。良久,熙平终于问道:“你究竟是如何查出此事的?”

多年以来,我与熙平谨守同一个秘密,这秘密并不能使我们更亲近,反而成了一道无法度过的巨涛洪流。我们隔岸注视,小心翼翼地前行。我从未想过要她死,不想她还是因我先触死境。没有她,便没有我的今日。没有我,亦没有她的今日。她一生中最后一个问题,我自当耐心作答,向她吐露所有的实情。今夜,我不能高声说话,亦不能让熙平活着离开我的视线。

我缓步上前,掇了一个锦垫放在地上,又挪了烛台在地上,与她对面而坐,就像两个多年不见的好友在山林间畅饮谈天、啸吟风月一般。“殿下知道我当年在宫中的行事。只要给我一丝线索,我便能将实情查得水落石出。”

熙平没有多问,只是叹道:“是,即便你当时身受重伤,我也信你定然能办到此事。为此我劝信王夫妇早些结果了你,他们却始终不肯,白白错失良机。如此说来,华阳是你藏起来的?”

我笑道:“是我命刘钜去宫里救出来的。”

熙平道:“你将她藏在何处?”

我笑道:“旧年我重伤初愈,随母亲去白云庵还愿,便与寂如师太约定将华阳长公主藏在白云庵。”

升平蹙眉道:“不可能!信王在京城内外到处搜捕,白云庵逐间房子也被搜检了两遍,如此两个蓄发的女子,在一大群尼姑之中,如何能错过?!”

我笑道:“殿下大约不知道,当年升平长公主出家不久,内府曾扩建白云庵。从筹措银子,到改建督造,一应事体都是越国夫人经办的。当年升平长公主有心避世,所以特意让越国夫人凿了三间石室用以闭关,这三间石室并不在督造的图纸之上。衙差军士一来不知道有此密室,二来不敢冒犯寂如师太,更不敢亵渎佛祖,自然是搜检不到的。是了,前些日子施大人与夫人泰宁君去白云庵礼佛,顺道将华阳长公主从庵中带入京城,那一夜因为车坏了,夫妇二人还宿在我家中呢。华阳长公主便在仁和屯客店中歇了一夜。殿下说,巧不巧?”

熙平一怔,像是从深远的角落中拾起一段不起眼的记忆:“施哲……”说着嗤的一笑,“这么多年,我还以为他做了宰相便长进了,不想更加愚蠢,竟跟一个女人干这等杀头的勾当!”

施哲的“愚蠢”,便是他曾救助过父亲,然而熙平似乎已经不记得了。我不欲分辩,只垂眸淡淡道:“昌王也是我派人劝返西北的,前些日子他还上书说,若信王不肯废杀曹氏,他便要兵谏汴城之下。”

熙平冷笑道:“‘师之所处,荆棘生焉。大军之后,必有凶年。’你素来‘忧国忧民’,如今挑唆昌王反叛,便不怕战火屠戮生民么?!你在宫里那些年,果然学足了高思谚的假仁假义!”

我摇了摇头,正色道:“倘若将来信王不篡位,昌王便不会起兵。既不起兵,又何来屠戮生民?‘有伊尹之心则可,无伊尹之心则篡矣。’[90]至于殿下责备玉机假仁假义——”我笑意淡惘似血雨腥风打落了的白玉兰,“玉机不敢不认。前几日李万通进城说书,西市推拥蹈藉,死伤数十人。我既不怜惜他们,又怎会怜惜战场上将死的百姓?”

熙平怒道:“原来李万通也是你买通的!”

熙平一脸愠色,久病发黄的脸显得愈发臃肿和衰败。听她提起高思谚,我的口气里竟不自觉地带了一丝柔情:“然而殿下说太宗皇帝是假仁假义,那便大错特错了。太宗皇帝若不仁慈,你我都不能活到今日。试问,今日信王该问谁讨要那禅让的皇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