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册 第四章 太盛难守(第4/6页)

母亲翻开盒子一瞧,但见是金银玉长命锁各一对,衣箱里还有八套小儿鲜亮的衣裳鞋袜。“东西倒精细。世子王妃是你弟妇的嫂嫂,又自幼与你交好,去看一看也是应当的。只是……难道你不该先去看望一下旧主么?”

我一怔:“熙平大长公主?母亲不是不喜欢她么?怎的专程叮嘱我去看她?”

母亲淡淡一笑:“不喜欢……倒也谈不上。大长公主毕竟救过我们一家的性命,又送你们姐妹入宫,若没有她,也不会有我们一家的今日。”说着上前来亲自理直了我的衣襟,意味深长道,“早些去,也早些了。”

我笑道:“母亲是盼望我去了这一次后,从此不必再去么?”

母亲道:“好容易你出宫来了,我只盼着我们一家从此平平安安的。”她退了两步,无声无息地合上衣箱。

绿萼连忙上前来在我腰间坠上玉佩,于是我低头吩咐她:“拿我的拜帖,送去熙平大长公主府,就说我午后要去拜见殿下。”

绿萼应声去了。母亲拉着我坐在妆台前,细细挑选了一枚七宝花钿,亲自为我戴上,微微一笑道:“我知道你不想出去会客,那就在后面歇息半日好了。那些贵妇小姐,母亲代你打发。”

我心中一暖,忍不住环住母亲的腰,靠在她身上。静下来,能听见她的心跳。遂低低道:“多谢母亲。”

午后,我的车停在熙平大长公主府的正门下。只见慧珠带了十几个中年仆妇端端正正地立在阶下迎接我,见我来了,忙拜了下去。慧珠身着秋香色短袄,头上簪着两朵桃花并一支赤金华钗。恍惚还是我入宫后头一个新年回府,慧珠也是这样领着府中众人站在门外迎接我。转眼已足足十年,好些当年与母亲共事的人,仍在其中,还有好些却已不在了,换了更年轻更精明的面孔。

慧珠上前行了一礼,一脸热切的笑容:“殿下知道君侯要来,特命奴婢在此迎接。”我一面扶了她的手下车,一面笑道:“姑姑太客气了,唤我玉机便好。”

慧珠道:“君侯是贵人,奴婢不敢直呼君侯的名讳。”

我笑道:“那就还像在宫里一样,唤我大人好了。”

慧珠扶着我越过下拜的众人:“奴婢遵命。大长公主殿下说,大人不但是贵客,更像是嫁出去的女儿回娘家般亲切。殿下早就盼着大人回来了。”

我笑道:“有半年未见大长公主殿下了,殿下的病可有好些?”

慧珠笑道:“原本只是发愁圣上几时做太子,自从圣上做了太子,就好些。如今圣上登基,除了太皇太后,第一位礼敬的,是咱们大长公主。殿下万事顺心,病自然好得快。加上得知大人今日要来,当真是喜出望外。殿下常说,圣上能登基,都是大人的功劳,整日盼着大人来呢。”

我忙道:“殿下谬赞。圣上本来就得先帝钟爱,即位是顺理成章的。旧年在宫中匆匆一面,见殿下病得厉害,听姑姑如此一说,玉机便放心了。”

熙平在东耳室的红木兽脚梅鹤纹浮雕长榻上坐着,依旧捧着手炉,就像入宫前那一年冬天我到这里挑紫色缎子时的样子,依稀连她身上衣裳的颜色都是一样的。虽然开春,炭火却依旧不熄。屋里有些燥热,但见她薄薄一层脂粉下,透出两团娇丽的红,面颊也没有那么浮肿了。

我深深一拜:“玉机拜见大长公主殿下,殿下万安。”

熙平忙笑道:“慧珠快扶起来,回自己家来就不必拜来拜去的了。快坐。”慧珠扶我坐在榻上,与熙平并列。熙平笑道:“如今熬出头了,还记得有这么一处旧居,玉机果然是不忘本。”

我欠身道:“玉机不敢忘记殿下昔日的教导提携之恩。”

熙平叹道:“那一年你辞官回了寿光,孤还以为你再回不来了,不想你还能回宫,更是封侯开府。真真是没有想到。”

我笑道:“陛下开恩,念在玉机过去曾伴读左右,故此封侯。”

熙平道:“圣上果然是念旧的,听说连刘离离都封了修平君。”

我笑道:“刘大人曾跟随陛下为慎妃守陵,吃了不少苦。这份功劳,远胜玉机。”

熙平一脸胜者的平静从容、既往不咎:“是皇恩浩荡也好,是欲擒故纵也罢,都是玉机的能为。孤毕竟是老了,许多事情上已力不从心。”

当日在父亲的墓前,她指责我擅自辞官,恨不得我留在宫中做她的耳目一直到死。她的确是老了,似乎不记得当年悫惠皇太子的死全是天意,不记得韩复、父亲、奚桧、小钱和芳馨历经酷刑而不置一词是何等侥幸,更不记得高思谚忧劳国事、英年早逝,诸子之中唯有高曜立有功勋,才能立为太子。

“虽天道有盛衰,亦人事之工拙也”[13],她只骄傲于她的“人事”,全然不在意还有“天道”的成全。年轻的熙平,面对生死莫测的前程,想来也曾诚心祷告,如今只余执傲刚愎。她的确是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