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册 第三十九章 质不受饰(第2/3页)

皇帝也笑了,搁笔道:“你从未处置过政事,对如何应付群臣,倒是很精通。”

我垂头道:“微臣不敢。”

皇帝道:“你只说怎么办。”

“皇上不怪罪微臣妄议朝政,微臣才敢说。”

“这也算不得什么朝政大事,不过是朕的一点私心罢了。”

我肃容道:“谥者,子议其父,臣议其君。‘饰终之称也,得失一朝,荣辱千载’‘义不可夺,官不可侵’[215]。”说罢,停了一停,见皇帝若有所思,合目颔首,这才续道,“古人云,‘质有余者,不受饰也’[216]。微臣以为,强要谥一个‘孝’字上去,反而不好。还请陛下三思。”

皇帝似从梦中惊醒,阒然张目:“‘不受谥’?”我谦恭一笑,低下头去。皇帝叹道,“言之有理。传旨,黄泰林谥曰‘景武’,诏书发回中书重拟。”门外一个小内监往中书省传旨去了。

皇帝的笑意这才松快下来,向我道:“你过来。”我本已站在榻前,闻言只得走上一步,贴着小几站住。皇帝道,“到朕身边来。”我只得走到他的身边,在他身后半步侍立。

皇帝一抬手:“你看那边。”但见大书案后的七扇金丝楠木云龙屏风边,摆了一张樱桃木雕花小书案和一把榆木圈椅,铺着崭新的芙蓉褥子。书案上一套干净的笔墨,洁白的笔尖微微张开着,似要吸尽天下的不平之气,“从此后,你就在这里坐着,替朕看大臣们的建议,拣要紧的有新意的说给朕听。”

走近了,才闻见他被重重包裹的身体透出浓烈的药气,说话也像秋风的温凉与无力。他细瘦修长的手指懒懒一抬,但见指节粗大,色泽黧黑,分明是焦皮裹着枯骨。我心底蓦然一酸,怔在当地。皇帝道:“你过去坐吧,看看可还舒适。若不好,只管命人调换。”

我慢慢走过去,趁背对着他的工夫,小心拭去一线泪意。我坐下来,微笑道:“微臣觉得很舒适,多谢陛下。”

皇帝笑道:“既觉得好,那便不要偷懒了。”话音刚落,一个小内监便上前来研墨,大宫女良辰亲自摆了一杯茶在桌角。新笔被濡湿,坚毅地凝聚起所有的意志。皇帝拿了一本奏疏一目十行地看过,不一会儿已用朱笔批了五六本。他埋头不起,好一会儿,我才能安下心来拿起一本奏疏。待我看完,却不知该不该立刻就禀告。正犹豫间,皇帝道:“看过了就说。”

我忙道:“是。这一封,是中书舍人白大人的奏疏,共有三谏,一是朝廷取士太滥,请托成风;二是铨叙不依成制,黜陟不依考绩;三是朝廷每年科考取士太少。建议多多开科取士,从学子中选官。”

皇帝默然,一路圈下去,头也不抬道:“传旨,朝廷甄选擢赏,自有制度,县令及以上起家者,吏部尚书或侍郎必面考其才学,庸下违学者,依旧回县学读书。让国子监重新议定考目和取仕人数,三日内报上来。淮阳男、中书舍人白子琪忠正体国,直言敢谏,赏物百段。”一时间小内监们分头传旨去了。

我不想他竟这样快便打发了,捏着白子琪的奏疏呆住了。皇帝抬眸温然一笑:“呆着做什么?看下一封,看好了直说便是。”我这才回过神来,拿起下一封奏疏。我看的工夫,他又批了几封,随口交办了些事情。如此到了午时,他手中不停,口中不断,耳边还要听我奏事,一口气处理了二十几封奏疏。

临近午时,皇帝起身道:“今日到此为止,以后每日你巳时来,一月一日休沐。”

我起身行了一礼:“其实陛下一目十行,过目不忘,又何须微臣?”

皇帝捧着热茶,连直起腰来都嫌疲累:“从前朕连小书房的折子都看,如今这身子,已经处理不了这么多了。何况太医只准朕用半日来处理政务,若没有你和封大人,朕恐怕要疲于奔命了。”又向小简道,“传膳吧。”小简扶着他缓缓走出御书房。

我垂手恭立,目送他走入空旷高远的仪元殿。簇簇浓烈的阳光像蘸饱了藤黄的鞭子,狠命地抽打他臃肿而迟缓的身子。他咳了两声,按住右肋下,慢慢弯下了腰。停了一会儿,继续扶着小简向寝殿走去。我正要离开御书房,忽然听见一声短促而隐约的呻吟。他的脚步并未停下,反而加快。我疑心起来,那一声呻吟也许只是我的错觉罢了。

因没用早膳,走出仪元殿时已是饥肠辘辘。绿萼从茶房里出来接我,忙不迭地问道:“陛下和姑娘说了这么久,究竟什么事?”

“让我帮他读两封奏疏罢了。”

“是大臣写的,还是百姓写的?”

“是大臣写的,不过都是些建议书,不着急办。长篇大论、诗云子曰的,陛下不耐烦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