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册 第三十八章 备物致用(第3/5页)

龚佩佩微笑道:“下官听说这里是弘阳郡王生母的故居,早就想进来瞻仰一番,一直不得机缘。今日能与大人一起登楼,求之不得。”

我笑道:“好,那我们便一道上去瞧瞧。”说罢转头向绿萼和银杏道,“你们在下面等我。”龚佩佩也吩咐随行的宫女在下面候着。老宫女举了灯来,要跟进去,我忙道,“姑姑也在外面候着吧,我和龚大人一会儿便出来了。”

龚佩佩比我高,于是由她举灯。历星楼早就都搬空了,唯有慎妃居住的寝室还维持着原样。妆台上摆着红檀木妆奁,四角安放着牡丹绢花,绢花上薄薄一层灰。梁上的黄鹤展翅欲飞,生动而又胶着。我开了窗,望着南面翻云叠浪的朱墙碧瓦,深深吸了一口气。龚佩佩与我并肩而立,微微一笑道:“‘玉衡指孟冬,众星何历历’,终究还是历星楼更高一些。”

我笑道:“历星楼地基就高,虽然只有两层,却比玉茗堂的三层望出去还要开阔,自然也比妹妹所居住的出云阁要高。妹妹说早就想上来瞧瞧,为什么?这样阴森的所在,旁人避之唯恐不及。”

龚佩佩微笑道:“下官听闻弘阳郡王殿下现下炙手可热,所以就想看一看慎妃娘娘的故居。如此而已。”

这话颇有一些落寞的自嘲之意。龚佩佩是宫里最微不足道的女巡,服侍一位已经失去生母的公主。原本该心无旁骛、无忧无虑,却不得不像我一样,密切关注虚悬的太子之位。也许这已违背了她入宫选女巡的初衷,然而祁阳公主既已失去了生母,她的未来何尝不是系在新君的一念之间,连同她的侍读一道,像海上孤舟,无所依托。

我微微一笑:“入其境,视其土地人物[212],妹妹是这个意思么?”

龚佩佩忙道:“不……大人这样说,折煞下官了。下官怎敢自比……请大人恕罪。”初时有些慌乱,说到最后,自己也笑了。

我仰头望着承载过慎妃尸身的那道大梁:“难道你不知道慎妃娘娘是在这里自缢的么?你不怕么?”

龚佩佩道:“慎妃娘娘自缢的事,妹妹入宫以后,也颇有耳闻。听说龙颜大怒,姐姐的贴身姑姑和侍婢去漱玉斋坐了几日牢不说,连弘阳郡王所住的长宁宫都被搜了个遍。王爷不得不离阙三载,为母妃守陵,何等凄凉。到如今这般……”她凝神片刻,两分感慨,两分倾羡,“这般意气风发,实在不能不令人心生向往。”

“妹妹应当从未见过慎妃娘娘。”

龚佩佩淡淡一笑:“咸平初年入宫的一后二妃,下官只见过夷思皇后。下官也早就听说过周贵妃,姿容绝代,性情洒脱。唯有这位慎妃娘娘,当真有讳莫如深之感。”

十年前我初入宫时,在三个女人之间权衡掂量,盘算着我根本无能为力的事情。时光远逝,废后又立后,走了又崩了,那满是书卷气的青年,也已成了病危孱弱的中年人。我叹息道:“后宫早就换了新颜。旧日子,就让它过去吧。”

龚佩佩虚目看着我,笑意幽微:“弘阳郡王风头正劲,不但是下官,这宫中的每一个人都要面对这‘讳莫如深’的旧日子。”

十五岁的龚佩佩颇有我当年心事深沉的模样,在她身上,我仿佛看到了那些“旧日子”,像松弛的琴弦,一拨一捻,满目烟尘。我叹道:“没有慎妃娘娘,就没有玉机的今日。”

龚佩佩笑道:“这话怎么说?”

我笑道:“这不是显而易见么?”

龚佩佩摇了摇头:“依下官看,倒不见得。慎妃娘娘薨逝后,大人不是一样如鱼得水、平步青云么?”

我从女巡升作女史的时候,裘后已经被废。当年将我升作女史,本就是为了不使宫中看轻废后之子。若她安安稳稳地在凤座上,也许我永远也不得皇帝的赏识,遑论“平步青云”?慎妃给予我的,从来无关官位与恩宠——龚佩佩倒也没有说错。我微微一笑,动情道:“恩情才是无可替代的。”

龚佩佩眸光一颤,皇城的深远和繁华,都凝聚在她眉目之间。我环视一周,拿起妆台上的灯盏,道:“天黑下楼不便,我们出去吧。”

龚佩佩恍若行在梦中,目光被那盆明黄牡丹绢花所吸引。她捻了捻花瓣,低声道:“这花儿做得像真的一样。”

这四盆牡丹绢花是咸平十四年冬天我生病时,陆皇后赏给我的,我转手送到了历星楼,祭奠死去不久的慎妃。于是不知不觉又说起了往事:“慎妃娘娘甚爱牡丹,这是陆皇后赏赐给娘娘的。娘娘去后,嘉媛偶然看中,强要搬走,偏偏遇上弘阳郡王。弘阳郡王很生气,打了嘉媛。”

龚佩佩一怔:“嘉媛?”

我笑道:“数年前的一位妃嫔,早已不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