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册 第二十九章 皎皎白驹(第4/4页)

朱云在一旁帮腔:“柔桑县主来看二姐,是拳拳故人之情,二姐也太狠心了些。”

我忍不住挥拳,砸在他铜棍一样结实的上臂,指节生疼。我怒道:“真是胡闹!”

日已西斜,我和柔桑并肩坐在柳树下,她靠着我,我靠着树干编柳叶环。小时候她读书疲惫,或者想偷懒时,便靠在我肩头假寐,偷眼看我代她临字。她的笑意带着偷来的片刻欢喜,如山野之风温凉清新。她柔软的碎发拂着我的左脸,忽然颈后一凉,是她的玉簪滑落。我推了推她,轻轻道:“天就要黑了,县主该回去了。”

柔桑慢吞吞地坐起身:“我今晚不回去了,就住在姐姐家里。这里安静,景致也好。”

我扶正了她的青玉簪,笑道:“县主怎能整日逗留在城外?长公主殿下要把我生吃了。”

柔桑嘻嘻笑道:“母亲才不会呢。”忽然眼珠一转,迟疑道,“玉机姐姐是不是在生母亲的气?”

我小心地将翠绿的草环轻轻笼住她的发髻,再用玉簪别住,笑道:“县主怎么这样说?长公主殿下待玉机恩重如山,玉机怎敢恩将仇报?”

我并没有回答柔桑的问题,柔桑却早已露出笑容。她抬手摸了摸柔软的柳叶,兴致勃勃地起身照水:“姐姐的手越发巧了。”我微微一笑,随手摘了几条准备给自己也编一个。忽听她又问道,“姐姐在宫里好好的,为什么辞官?”

我头也不抬道:“因为玉机犯了错。”

柔桑回转身子,歪在我膝头:“母亲说玉机姐姐是最谨慎,最能干的,也能犯错么?”

我笑道:“是人都会犯错。”

柔桑忽闪着大眼睛,认真道:“那姐姐一定是无可奈何之下,这才犯错。”

我将柳条一圈圈环在腕上。波光漫漫,柳叶似染了一层霜白。我淡淡道:“有意为之也好,迫不得已也罢,‘若白黑之于目辨,清浊之于耳听’[158]。错了就是错了。”

柔桑不知怎地,笑容顿时沉寂。她翻身靠在树上,一言不发。我见她愀然不乐,不禁问道:“县主有心事?”

柔桑别过头去叹道:“我的心事玉机姐姐是知道的,我不想嫁给弘阳郡王。”

我低头将柳枝塞入袖中,慢慢将柳叶一片一片挑出来。迎着日光,柳叶脉络分明。柔桑等了一会儿,终于忍不住道:“姐姐怎么不说话?”

我笑道:“这件事,恐玉机无力为县主排解忧愁,所以无话可说。”

柔桑哼了一声,不悦道:“就知道姐姐是帮着母亲和弘阳郡王的。”我无聊起来,又折了两枝柳条。柔桑毕竟年轻,见我不理会,也就将烦恼暂时抛开。沉默片刻,她忽然问道,“我听说男子都喜欢美貌的女子。可我听母亲说,那个芸儿容貌已毁,腿脚也残废了,再不是从前的美人,弘阳郡王却将她升作佳人。这是为何?”

我转过身,望着她清澈的双眼。这双眼睛像极了熙平长公主,唯一不同的是,它们从没有见过这人间真正的苦难。我认真道:“芸姑娘自幼跟随王爷,又为王爷饱受酷刑,唯一的亲人李嬷嬷也为王爷而死。所以,即便她面目全非,王爷也不会舍弃。”

柔桑道:“弘阳郡王犯了什么错?芸儿为什么受刑?”

我微笑道:“王爷犯了错,芸儿是代他受过。”

柔桑想了想道:“我明白了,就像我犯了错,母亲却责罚我的丫头和侍读,这样我心中内疚,就会待她们更好。这样说起来,弘阳郡王是好人。”

我笑道:“王爷本就是好人。县主日后做了王妃,王爷定会待县主好的。”

柔桑一把扯过我手中的柳条,闷闷道:“我又没有自幼跟随他,也没有为他受刑,他凭什么待我好?他才不会对我好呢。”

我不禁笑道:“县主究竟是盼望王爷对县主好,还是盼望王爷对县主不好?”

柔桑缠了一会儿柳枝,终于不耐烦地揉搓成一团,起身抛入塘中。柳枝一沉一浮,引得一群鱼儿游上水面。柔桑跳上靠在岸边的竹筏,呆站了好一会儿,忽而叹息:“玉机姐姐,我很蠢吧?”

她头也不回,一袭背影娇弱轻盈,仿佛一束夕阳就能化去:“县主还年少,慢慢想不迟。”

柔桑深吸一口气,抬手拭去眼角的泪意,转头笑道:“玉机姐姐还会回京么?”

我向她伸出右手,示意她上岸。柔桑这才恋恋不舍地跨上石阶。我拉着她的手道:“县主出嫁那一日,玉机一定会回来的。”

柔桑一怔,郑重应了。一低头,一滴泪噗的落在我的手背上,沁入我青色的血脉,再也寻不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