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册 第二十四章 小人学道(第2/4页)

芳馨忽然泪如泉涌:“多谢……姑娘。”

我点一点头,死命忍住泪意:“姑姑饿了么?我这就吩咐他们打水做饭去。”说罢开门唤丫头。

芳馨连摇头的力气都没有了,她想抬起手理一理头发,右臂稍稍抬起,又无力地垂下。我忙自她床头简陋的妆奁中寻出一柄木梳:“我给姑姑梳头。”于是移了烛台,搬了镜子过来,旋身坐在床头,扶起她的身子,让她靠在我的怀中,又拿了许多的枕头撑起她的身子。我放轻了手,自发梢开始,慢慢通至发根。我拂去木梳上的断发,柔声问道:“姑姑想梳什么髻?”

等了好一会儿,芳馨也没有说话。抬眼一瞧镜中,只见她在流泪。我低头又问:“单刀髻好不好?”

芳馨自镜中瞧着我,口吻哀凉不已:“奴婢曾想,等奴婢老了,姑娘也会给奴婢梳一次头的。”

我绾起她的鬓发,眼也不抬:“这是自然。”

芳馨道:“姑娘不会梳髻,用簪子绾齐整就好。”我嗯了一声,没有说话。芳馨一直自镜中看着我,沉默良久,忽然道,“姑娘放心,奴婢什么都没有说。”

我手一颤,乌木长簪没有拿稳,落在竹簟上,嘀嗒一声。窗外仿佛有鸟儿振翅的声响,啾的一声飞远了。我叹道:“待姑姑病好了再说不迟。”

芳馨道:“奴婢这一睡过去,怕就醒不过来了。姑娘就让奴婢说吧。”

我拾起簪子,柔声道:“好,那姑姑慢些说。累了就歇息一会儿。”

芳馨喘息片刻,缓缓道:“奴婢进了掖庭狱,其实倒并没吃什么苦,照例还是劳作大半日,便回来受审。所谓受刑……因有李大人在,奴婢也只受了一点点皮肉伤而已。想必姑娘……也看到了。”

她在骗我。我狠狠扣上了她面前的镜子,侧过头去流泪不已。芳馨无力翻起镜子,更没有力气回头。她侧耳倾听片刻,又道:“倒是小钱所受的刑罚重多了。小钱对姑娘……很忠心。”

这样说不知要说到几时去,于是我问道:“我知道。掖庭属都问了些什么?”

芳馨肩头一颤,轻笑一声。一口气上不来,她剧烈地咳嗽起来,右手艰难地捂住肚腹,满脸通红:“奴婢……奴婢竟不知道他们想问什么。翻来覆去只是那两句话。什么姑娘有无做过不法之事,姑娘进宫有没有阴谋,姑娘有没有害过谁的性命?”说着肩头又颤了两下,带着胜利的快意,“再多些、再细些他们都问不出来。奴婢……也不知该怎样回答。”

掖庭属如此泛泛相问,显然是皇帝的疑心还没有明晰,疑问自然也就笼统。再者,掖庭属也没有当初施哲那样值得他信任的官员。否则,他为何不干脆将李瑞调走或革职,或者将他也一并审问。自然,最重要是,皇帝的目光始终在御史台南狱,在李嬷嬷和芸儿她们的身上。我是否参与杀害悫惠皇太子他并不如何在意,他最在意的,是高曜有没有弑兄。

想来李嬷嬷和芸儿所受的刑罚,会比芳馨和小钱酷烈百倍。刹那间,我又看到了父亲尸身的惨状,心头剧痛。

芳馨微微一笑,续道:“姑娘,他们笨得很,是不是?”

我叹道:“是……姑姑不必再说,我都知道了。”

芳馨道:“是宜修……去掖庭属放奴婢们出来的,姑娘是求了太后么?”

我不能告诉她我正软禁,更不能告诉她我曾病了那么多日:“是宜修姑姑看在我曾搭救她的情分上,求太后放姑姑出来的。”

芳馨欣慰道:“奴婢就知道,是姑娘救了奴婢。”我又惭愧又心痛,明明是我害了他们,更无力搭救他们。我的智力,也终有耗尽的一天。

芳馨慢慢侧过头,我连忙擦干眼泪附耳倾听。她的口吻缓慢得仿佛在刻意体味卓越智力所带来的快感:“其实奴婢……知道他们想问什么,但是他们偏偏问不出来。奴婢瞧着……都好笑。从前姑娘说,‘君子学道则爱人,小人学道则易使’[127]。果然,没有跟姑娘读过书的,便连这种事也做不好。”

我愈加难过,不觉苦笑:“姑姑记得清楚。”

芳馨叹道:“快死的人,果然连自己平常最不在意的,都能记起来呢。”

为了不让她听见我啜泣的声音,我向后仰一仰身子,侧过头去。芳馨的肩膀失了依靠,斜斜向右边歪去。我连忙环住她的肩膀,一滴泪落在她的颈后。她抬起手想摸一摸,却没有力气:“姑娘别哭……”说罢喘了两口粗气。

泪水无声无息滚滚而落。我抚着她的鬓发,低低道:“姑姑歇息一会儿再说。”

芳馨喘息片刻,依旧含笑道:“奴婢知道,他们是想问姑娘和悫惠皇太子和义阳、平阳、青阳三位公主的死有没有干系。也不知是上面没有告诉他们,还是他们太笨了问不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