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册 第二十章 羝羊触藩(第4/4页)

那时我对她说:“宫中长日漫漫,自此以后,我们便是一体的。”她回答:“奴婢此身,从此都是姑娘的。”如此急切、诚恳而轻率的表白,竟也支撑我们主仆同甘共苦,走到了今日。

她拿出这件故衣,显是别有深意:“都是旧物了。”我抚着斗篷,微微叹息。

芳馨退后一步,微微一笑道:“姑娘在车上好好歇息,到了景园,恐怕吃不消。”

我尽力体味这分别时刻的温暖与平和,微微一笑道:“好。”

登车去后,芳馨依旧站在金水门门口,向我离开的方向缓缓挥手,一如八年前我从金水门入宫时,她站在那里等待。同样的姿态,八年未变。我放下纱帘,才发觉襟前似被黄昏的雨点所沾染,深沉一点的青灰。

在官道上狂奔,乘风骉驰。周遭一片漆黑,唯有汴河水静静流淌。

咸平元年,当年的汴城尹李推修缮和拓宽通往景园的官道时,每一里置一土堆,每十里置一石碑。后每遇暴雨,土堆塌陷,无可辨认。皇帝便说,与其置土石,不如种树。于是李推便在官道两旁种植槐树,一里植一树,十里种三树,五十里五树,百里十树。皇帝见这样好,便命全国的官道都尽数效仿。在有一年的中秋夜宴上,我远远地听见帝后感慨流光飞逝,经数十年,官道上的树都已经粗壮茂盛了许多。对面而立,蔚然成林。那一年我只有十四岁,还是一个安逸和自以为是的侍读女官。

车窗透出的灯光如流星拂过,万千碧叶似蝉翼飞舞。过桥时腾跃、落下,流水在身后转变了方向。远处不知名的小村落中,一盏孤灯晃出一道断断续续的弧,气若游丝。

绿萼笑道:“天黑了,也没有景色可瞧。姑娘何不睡一会儿?”

我倚在车壁上,微笑道:“睡不着。”

绿萼道:“睡不着也要闭目养神。圣上是以逸待劳,姑娘却是千里奔袭,太疲惫了会应对失当。”

深夜召见,连绿萼都感觉到不同寻常。我扬眸一瞥:“不许胡说。”绿萼扁扁嘴,低下头去。我又笑,“罢了。兵法云‘无邀正正之旗,勿击堂堂之阵’[106],我这一去,注定是败局。睡不睡都不打紧。”

绿萼从未见过我未战而言败,眸中闪过惧色:“自从若兰难产那一日起,姑娘就一直有心事。虽然姑娘不说,但奴婢跟随姑娘多年,若连这也看不出来,直与死人无异了。奴婢想,天底下,还有什么事情、什么人能让姑娘如此寝食难安?思来想去,大约也只有圣上了。”说着切齿愤懑,“他这个人,多疑又阴沉——”

我忙掀帘子看了看窗外,见侍卫都不在左近,这才喝道:“不许胡言乱语,这不是在漱玉斋!讪谤君上,你不要性命了!?”

绿萼泪光一闪,垂首道:“是……”

这样说着,竟也感觉到力不从心了:“好吧,就听你的。我也是该好好养养精神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