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册 第三章 哀哀父母(第4/5页)

母亲怔怔道:“你果然放得下宫中的锦衣玉食,放得下皇帝的恩宠?”

我缓缓伏在母亲膝头,柔声道:“只要母亲安心,玉机没有什么放不下的。”

母亲伸出左手,抚着我的鬓发。她的掌心柔软,指尖却冰冷如铁。“那你现在就写辞官表,就在你父亲的灵前写。”

朱云道:“母亲——”

我站起身,顺从道:“是。”于是向绿萼道,“备文房四宝。”

绿萼焦急道:“姑娘,您怎么能辞官——”我瞥了她一眼,她顿时张口无言,扁了扁嘴,亲自带两人从暖阁中搬了一张小桌出来,备下笔墨纸张。我提笔道:

“臣闻天地之性人为贵,人之行莫大于孝。[6]诗曰:哀哀父母,生我劬劳。[7]今臣父为盗贼残,骨肉捶挞为泥,身膏草野,精魂不收于天。臣追事惟往,痛伤心目。且臣忝属内位,言不能奖,行不足称,加身被恶疾,恐一日先填沟壑,无以报德塞责。愿辞官避贤,服绖尽孝。敢冒宸严,布此悲乞。”

写罢封好,交予绿萼,命她唤起小钱,亲自送入宫中。绿萼无奈,只得去了。

母亲目有愧色,舒一口气,复又担心道:“望陛下能准奏才好。”

我微微一笑:“他不准奏,我便再上书。”

朱云似是生怕母亲也要他写下什么保证似的,忙在一旁道:“母亲,二姐抛下从五品女丞之位回家侍奉,可见是真心孝顺。母亲也疼二姐一疼,二姐辛苦了一夜,该歇息了。”

我确实已双眼饧涩,疲惫不堪。母亲心疼地看着我:“你守了一夜,去歇着吧。这里有我和你姐姐。”

朱云跳起身来,呵欠连天地道:“母亲,儿子在城外也一宿没合眼。”

母亲叹一口气:“你们姐弟俩都去吧,睡到几时起来都不打紧。”

于是我俩行礼退下。朱云挽起我的胳膊,轻声道:“二姐,我们去你屋里说。”说着与我一道踏出门就往左拐。忽听母亲在身后道:“云弟,你的屋子在右边。”朱云回身道:“二姐的丫头不在,我送二姐回房。”

回到旧时屋中,朱云立刻掩了门道:“二姐当真要辞官?”

我淡淡道:“奏书都写出去了,难道还有假?”

朱云道:“我知道二姐不在意荣华富贵,可是二姐在宫中就没有在意牵挂的人么?”

我坐在旧时的妆台前,打开小时惯用的纹彩蝶填漆梳头盒子,但见幼时心爱的嫩黄色发带被母亲卷得齐齐整整,像秋后的枯草,万分寂寞地蜷在一角。一枚碎玉攒成的花钗曾是我最珍视的,现在看来杂乱而简陋。连镜中亦生了一两点锈,像漫漫长路上最先到达的两座不起眼的路碑——原来我已走出那么远。大局已定,是时候离开了。

我将珠花别在鬓边,对镜道:“我最牵挂的,是我从前服侍过的弘阳郡王殿下。但他立志为母亲守陵,也不在宫中了。”

朱云嗐了一声道:“二姐不是喜欢皇帝么?”

我周身一颤,毛发倒竖,花钗顿时掉了下来。朱云右手一抄,接在手中。我不动声色地从他掌心中取过花钗,放入盒中,缓缓掩上盖子,“是谁这样说的?”

朱云低了头道:“是……世子哥哥。”

我摇头道:“两个大好男儿,骑在马上就谈这些女儿家的情事?连我都不屑去说。”

朱云顿时红了脸,好一会儿才涎皮赖脸道:“好二姐,你别生气,我再也不说了。”见我不理会他,他又变了颜色,怏怏不乐道,“只是二姐这等人品见识,不做女官可惜了。我还想长大了和二姐一道建立一番事业,这下还有什么指望?”

我又好气又好笑,“我和你?”

朱云道:“就像卫青和卫皇后……”

我斥道:“不许胡说!”朱云伸了伸舌头,不敢再说。我斜了他一眼,叹息道:“我倦得很,还请你快告诉我详情,好让我安心睡觉。”

朱云道:“此事说来话长。二姐,你先叫那四大金刚去沏壶茶来,解解渴,也提提神。”

我一怔,才明白他说的“四大金刚”就是小简从宫里带出来的四个内监,也不禁好笑。于是开门吩咐茶水。不一时茶水点心齐备,朱云请我坐在上首,自己在下相陪。他定了定神,恭敬道:“二姐容禀。父亲去后,府衙来人勘验了尸首,所言与曹驸马相同。我只觉蹊跷。二姐请想,那伙歹人将父亲掳了去,若是求财,何必将父亲打成这副模样?他们是想从父亲口中逼问出什么,这才用了酷刑。据我猜想,他们多半什么也没有问出来。”

“何以见得?”

朱云啧的一声道:“二姐想,倘若父亲招认了什么,他们要么留着活口对质,要么打死埋了,岂不是人不知鬼不觉?何必又上药又穿衣裳,还在父亲身边生火,好像生怕父亲有个什么闪失似的。最要紧的是,他们做成一副劫杀的样子,当真费人思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