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册 第四十四章 世而后仁(第2/4页)

小简站起身来,唉声叹气道:“这会儿说这个还有什么用,赶紧扶进去躺着,传太医来才是!”

我已半昏半醒,无力说话。芳馨瞪了小简一眼,与小莲儿合力将我扶回西厢,躺在榻上。小简道:“若大人醒过来,还执意要去定乾宫和守坤宫,姑姑千万要拦着。切记切记,要紧要紧。奴婢先回去复命了。”说罢一溜烟去了,芳馨急急送了出去。

我在窗缝中见他灰蓝色的背影消失在银装素裹的凤尾竹屏风之后,这才放下心来。小莲儿见我吞了药丸,精神大振,甚是欣慰,又哭又笑道:“这药当真灵验。奴婢这就命人请方太医来。”

我忙道:“不必了,我歇会儿就好。”抬眼见西厢外黑压压站满了宫女内监,便道,“我没事,叫他们散了吧。”

芳馨送了小简回来,见我神志清明,不觉一怔:“姑娘胸口还疼么?”

我淡淡一笑道:“胸口是疼,可还不至于不省人事。”

芳馨舒一口气道:“姑娘可吓死奴婢了。”说着接过我手中的空杯,好奇道,“那简公公究竟与姑娘说了什么?”

我微微冷笑道:“陛下允准皇后捉拿我父亲,拷问当年遇刺之事。”

芳馨大吃一惊,手一松,杯子直直跌落。我左手一抄,将杯子牢牢握在掌心:“皇后疑心我父亲也不是一年两年了,我又没有如她的愿嫁入宫中。姑姑和我都知道,迟早有这一天的。姑姑不是没有去过掖庭属,这一次,轮到我父亲了。”

芳馨的目光由惊恐而悲悯,由悲悯而释然,良久,唇边浮现一丝了然的微笑:“奴婢记得姑娘早就叮嘱过夫人和大小姐,请朱总管善加保养,无事不要出门。其实姑娘早就防备着这一天了。所以姑娘的心痛和昏迷,都是给简公公看的么?”

我肃容道:“知我者姑姑。虽然如此,我知道是防备不住的。若我父亲被屈打成招,我已预备与他一道去死。”

芳馨将我潮湿冰冷的双手合在掌心,定定地望着我,郑重道:“奴婢亦是。”

庄子曰:生而不悦,死而不祸,知终始之不可故也。

十七年来,第一次觉得活在世上就像一匹经纬稀疏,长得望不到尽头的素帛,织得太久,已失却急待浸染的心,只想被草草割断,委诸尘土。又如窗外的雪,欢欢喜喜地自天而降,却发现地面是如此广袤与肮脏,全然没有云间的洁白与轻灵。很久以前,我曾读过一部从西方传来的古经,内中道:吾恶吾生,因所念捕风为影,行事日曜为空。[112]

吾恶吾生。吾竟为何生?

我拭去眼角的泪痕,闻言一哂:“我死就罢了,姑姑何必跟着我去?”

芳馨道:“或许姑娘不信,自姑娘在长宁宫教授奴婢们读书的那一日起,奴婢就决意跟随姑娘一辈子。姑娘若坏了事,奴婢不能独活。姑娘若安享荣华富贵,奴婢便仰仗姑娘终老。奴婢的生死荣辱,都在姑娘身上。”

我已不想再去探问她的身份,只深深颔首:“好。有姑姑在,玉机也不孤单了。”

芳馨的手心滚烫:“如今姑娘知道皇后要捉拿朱总管,可要捎信回去么?”

我微微冷笑道:“不必了。横竖再过几日就要回家去。况且简公公甘冒奇险,将此事透露与我。我若轻举妄动,他必得个欺君之罪。”

芳馨一怔,道:“姑娘这话明明是为了简公公着想,可是口气不善。”

我示意她附耳过来,低低说了一句。芳馨大惊道:“真的是圣——”我一摆手道:“姑姑,不可说。”

芳馨道:“怨不得简公公说得那么仔细那么有条理。”呆了半晌,含泪长叹,“罢了。看来除却周贵妃,他对谁都不过如此。”

我将枕边一幅六角雪花帕子丢在她的怀中:“姑姑哭什么?难道姑姑今日才知道这个道理么?”

芳馨苦笑道:“奴婢是心疼姑娘。姑娘太苦了。”

我淡淡一笑道:“我早说过,我并不觉得苦。姑姑去将御赐的衣裳拿来我瞧瞧。”

芳馨拭了泪,吩咐小莲儿将那套衣履端了进来。但见花钗冠珠光璀璨,流朱色的袍服笼在金色的浮光之中,一片花团锦簇。小莲儿展开衣衫,只赞叹了一声,便说不出话来。芳馨道:“这一身,怕只有贵妃才穿得了。姑娘可要试一试么?”

我懒懒歪在枕上,合目道:“不必了。”芳馨挥一挥手,小莲儿捧着衣物退出了西厢。我又道:“告诉外面,就说我犯了心病,除夕之前不能出门。这两日将我要带回长公主府的东西都准备好,别忘了妆台小屉子里的白玉珠,我要还人。启姐姐十七岁生辰就要到了,姑姑要替我备一份礼,一并带出宫去。”

芳馨一一应了,迟疑半晌,又道:“姑娘,简公公说皇后病了,姑娘可要去请安么?”我翻了个身,没有回答她。芳馨上前来掖好被角,躬身退了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