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册 第三十二章 子路结缨(第2/5页)

我又道:“韩公公,你我同在文澜阁共事,你若有难处,玉机愿略尽绵力。”

韩复仍是不理。李瑞道:“他醉了,哪里能听得懂大人的话。”说着向楼上的侍卫挥挥手,那人爬出窗子,踏上屋檐,伸手去拽韩复的后领。韩复回头看了一眼,又往右边移了尺许。那人腰中的绳子一紧,指尖离韩复的后颈终是差了数寸。

我狠一狠心,向上道:“韩公公,你的心事我全都知道。你先下来,万事好商量。”

韩复怔怔望着我,张了张空洞的口,呵出一团乳白色的酒气。去年他在掖庭属熬不住酷刑,咬掉了半截舌头,因此这两年连话也很少说了。

小棒子在我身后直哭,但有我和李瑞在前,他不敢贸然向上,只是一味嗐声跺脚。韩复的目光中似有一线求生欲望,我见他犹豫,忙又道:“韩公公,你别动,我这就上去。”

忽见韩复向远方一瞟,目光骤然一冷。他左手一松,酒瓶从屋檐上滚落,在地上砸得粉碎。人群骤然散开,我依旧在原地一动不动。瓷屑激飞,在我眼角边擦过,我伸手一拂,指尖上骤然多了一丝血色。芳馨一声惊呼,我摆一摆手令她退下。

忽听人群中有人轻声道:“皇上与皇后来了!”

我回头一望,果见一线明黄色的銮舆沿宫墙逶迤而来。虽然还远,但众人已分列两旁,无声恭立。李瑞看了看身后,又看了看我,终是低了头退在一旁。连楼顶的侍卫亦缩了回去。我再也顾不上旁的,只提着裙子踏上石阶。

在我低头的一瞬,只听身后几个宫女惊声尖叫。仰头看时,韩复已纵身跃下。他张开双臂,像一只向水面俯身的翠色水鸟。四个侍卫绷紧了青色的大被子,疾步上前,想要接住韩复的身子。我的耳目忽而变得像鹰隼一样敏锐,一颗心几乎要从口中跳出来。

我分明看见韩复的眼角飞出泪滴,唇边却挂着心满意足的微笑。他眼风如电,充满悲悯,像羽化的仙人望向恶浊的人间。角楼如山巍峨,欲与青天比高。他这一跃,如鹰击长天,鱼跃龙门,是奋死遂志的一跃。我代他欣喜,胜过恐惧。

他终是解脱了。可我呢?

韩复的右手轻轻一拨下层屋檐,身子陡然向左飘出数尺。他并没有落在棉被上,而是在我脚边轰然落地。我转头欲看,芳馨奔上前,伸手遮住了我的双眼。我拨开她的手,最后看了一眼韩复。脚边红白二物散成一片,像瓜瓤散了一地。酒香四溢,鞋尖的梨花醉成一片水红。

耳边霎时静了下来。十一月初四,慎妃自缢;十一月十九,紫菡殁;腊月初五,韩复堕楼。华阳公主的生辰和皇帝回銮的强颜欢笑像潮水褪去,露出灰败死寂的真相。酒气和血腥气充塞胸臆,化作无尽的愤怒和恐惧。我不忍再看,只侧转了身子,恍惚见到韩复的双腿仿佛还在抽搐。积聚多日的悲怒在腹中翻涌,化作一声凄厉的长哭,和鲜血一道从口中喷薄而出。

天旋地转。那道明黄色化作一堵高墙向我逼近,我推开它,无力地靠在芳馨身上。眼光一扫,只见高旸和林妃并肩立在护送銮驾的人群之后。高旸双眉紧蹙,隐有泪光。林妃紧紧挽住他的右臂,不让他进前一步。

我就要死了,我还怕什么?我向高旸伸出右手,就像我每一次梦见他那样满心欢喜地向他伸出右手,并报以热切的眼神。他神色一动,似乎向前跨了半步。然而一股陌生的气息和那道明黄色迅速掩了上来,只听芳馨轻呼道:“陛下……”

一个低沉的声音在耳边急切唤道:“玉机。”

我顿时清醒过来,像从美梦中惊起,满心的失望和厌恶。我深藏好愤恨的眼神,凝思片刻,方展眸唤道:“陛下。”

皇帝不忍不满又不解,“你来这里做什么?快回去歇息吧。”

我无力从他怀中站起来,泪滴沾湿了他胸口的金色龙须,像日光下的剑戟沾染了殷红的血珠。我心中一动,牵起他的衣袖,生硬细密的绣纹贴在手心,心头愈加清醒。他伸出右手握住我的手——他的手心满是冷酷的燥热,无一丝颤抖。

冷泪滑落,我颤声哀告:“求陛下,不要再问下去了。”

皇帝展袖拭去我唇边的鲜血,心痛道:“好。朕不再问了。”

我喜极而泣:“君无戏言。”

皇帝复又握住我的手:“君无戏言。”说罢命李瑞上前,“传朕的旨意,掖庭属不必再过问慎妃之事。”又对小简道,“将朱大人抬回漱玉斋,请太医诊治。你就在漱玉斋守着,随时禀报。”

我被扶上座辇,又轻又快地回到了漱玉斋。片刻的清明难以为继,心头绞痛不已,肠胃翻覆,将午间所用的食物全部呕了出来。芳馨等手忙脚乱了好一阵子,方为我除下染血的裙子和绣鞋。沉沉一觉,到了晚膳时分才醒过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