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册 第二十七章 清斯濯缨(第3/5页)

小钱又哭又笑,眉眼挤作一团:“奴婢在掖庭属并没有受委屈,倒教大人为奴婢操心,病成这个模样,奴婢该死。”

绿萼只哭得说不出话来。我扶着她的手慢慢坐了起来,拿过枕畔的锦帕,却无力举手。只得将帕子丢在绿萼怀中,低低道:“回来便好。”抬眼只见绿萼颈下的碎发中还沾着两根又细又短的稻草渣,不由心疼道,“这几天你们在掖庭狱中,着实辛苦了,下去洗漱歇息吧,我这里暂且不必你们服侍。”

绿萼道:“姑娘还病着,怎么能离了人?奴婢要留下来照料姑娘。”

芳馨面色憔悴,目光却愈加敏锐:“绿萼且歇一宿,明天值夜。”绿萼还要再说,却见小钱拉了拉她的衣袖,两人站起身来,躬身退出寝室。

天色暗了下来。芳馨拧了一个热巾,轻轻擦拭我脸上和手上的泪痕。我躺在昏暗的床帐里,想要努力看清她的脸。她的面孔却恰到好处地隐在背光之处,鬓边的一枚银钗仿佛凝住了屋子里仅有的一片天光。

我问道:“现在是什么时辰了?”

芳馨柔声道:“才交酉初一刻。”

我叹了一声:“酉初一刻而已,天色便这样黑了。”

芳馨道:“如今是冬令,天黑得快。姑娘要传晚膳么?”

我摇头道:“扶我坐起来吧。”

芳馨微笑道:“太医说要多躺着。”

我淡淡一笑:“坐起来,才好听姑姑说话。”

热巾在我手背上一滞,像熨帖在心头的一抹暖阳。芳馨将桃花枕竖了起来,扶我坐好。她靠近我的那一刻,我闻到一丝熟悉的气息。幼时在狱中,母亲怀里的悲伤、惊恸、幽怨和衰败,便是此刻她身上的气息。我凝视着芳馨道:“姑姑仿佛哪里变了。”

芳馨拉过我的手,如平常一样轻轻按摩手厥阴心包经,闻言一笑:“奴婢哪里变了?”

我笑道:“变得越来越像个姑姑了。”

芳馨嗤的一笑:“姑娘是怪奴婢责罚小莲儿她们么?”

我欣慰道:“姑姑赏罚分明,自然是好的。姑姑在监牢中委屈数日,看来颇有所得。”

芳馨的笑意满含冰冷的透彻:“坐过牢,才知道人生中的幸事并非必然,也才更明白姑娘所言‘君子当自强不息’是什么意思。”

我反手握住她修长的手指,自帐中探出头来:“事不躬亲,总是不信的。”

我从没有对芳馨说过我幼年时曾随母亲在刑部一间低矮潮湿的监牢里生活过。玉枢在狱中病得厉害,她已全然不记得这段日子。我却记得甚是清楚。芳馨仿佛在我的笑容中探知到什么,目光幽沉如渐暗的窗纱:“姑娘年纪轻轻,却早有领会。不然也不能如此安静沉稳,远胜同龄的女孩子。”

我心头一酸,叹道:“也不知是幸还是不幸。”

芳馨颔首道:“越早领会,越是幸事。”说着目光转柔,感慨道,“这一次在掖庭属并未受罪,一半是掖庭令施大人英明仁慈,还有一半要多谢姑娘才是。”

我诧异道:“谢我?”

芳馨半倚在床榻边,整一整榻下的衣裙,拈去裙角上的一点灰渍:“姑娘忘记了,从前掖庭右丞乔大人,可是一个酷吏。姑娘查俆女史之案时,文澜阁的韩管事没少吃苦,一双巧手都废了。若不是姑娘逼走了他,即便施大人英明,李大人肯照拂,奴婢和绿萼、小钱想要毫发无伤地出来,也是无望。况且……”顿了一顿,又道,“姑娘是女中君子,所以他们无论问奴婢什么,奴婢都能答得问心无愧。”

芳馨年纪最长,又是我的心腹,常日里与我交谈最多,想来掖庭属问她也问得最深入。她既能承受住掖庭属的拷问,安然回到漱玉斋,自是威望大涨,再也不比从前了。

屋里迅速暗了下来,我和芳馨静静相对,连彼此的神情都看不清楚了。然而我并没有命她掌灯,她似乎也并无此意。咫尺相对,却又彼此不见,仿佛是深潭静水中两尾相忘于江湖的鱼。两尾鱼俱是孤独的。

坐了一会儿,果觉疲累,索性歪在枕上。我摸索着枕上潮湿的桃花,苦笑道:“你们能这样快便从掖庭属出来,恐怕是托了紫菡的福,若不是她……”说着冷哼一声,“妃嫔在掖庭属小产,他们还不知要慌乱成什么样子,哪里还有工夫来审你们?”

芳馨哽咽道:“姑娘所言甚是。是静姝娘娘代奴婢们受了所有的苦。从前静姝娘娘叫小西,姑娘为她改名为紫菡,是盼望她的命运与红叶与红芯不同,谁知道……”说罢重重叹了一声,低头拭泪。

我合目叹道:“时也?命也?在我身边服侍的人,各个落得如此下场。都是我害了她们。”

芳馨忙道:“姑娘有什么错?这都是老天爷的意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