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册 第十二章 刑措斯在(第4/4页)

芳馨道:“若他能坐上掖庭令的位子,也不枉姑娘费力帮他。”

我笑道:“‘君子惠而不费,劳而不怨’[33],我帮他,也是在帮自己。况且圣上和贵妃都识破了,也不知道他还能不能有此福气。”

芳馨道:“李大人虽然笨些,可也不傻。他勤快,对姑娘的吩咐向来尽心。若不如此,姑娘哪有这般省心?那刑部又怎能查得这么快?凭这个,也当赏他。”

我笑道:“这赏赐是他应得的。”

当夜,我在一片白茫茫的环境中醒来,费力地睁开双眼,原来仍是在景园的金沙池上。天地一片洁白,透着阴惨惨的青。白日像一枚薄薄的冥钱,不知被谁草草贴在天穹,光芒热烈短促,如午后定乾宫书房里静谧的日光。

远处的湖岸上,有三个小小的黑点。我小心翼翼地走上前去,原来是三位溺亡的公主并排躺在地上。她们的身体被积雪掩埋,长发向上披散得整整齐齐,浅浅没在雪中。面色青白如玉,神情惊恐万状。我大惊,背上冷汗如浆,一声尖叫从胸中迸出,却只剩了喑哑长嘶。

我转身狂奔,不时回望,三位公主的遗体始终在我身后几步之处。三人眼皮一动,自眼角流出两滴血泪,如落英泯入两鬓,神情方渐渐平和安详。然而我不敢久留,仍是发足狂奔。雪白的衣袂被冷风荡起,长得望不到尽头,掩盖了三位公主的遗体,也遮蔽了湖面。

忽然脚下一滑,我跌倒在地。抬起头来,却见眼前一双灰白长靴,绣着疏疏两朵梨花。那人弯下腰来,向我伸出修长有力的双手。我心头一暖,扶着他的手缓缓站起来,迎面遇上一抹清俊淡雅的笑意。是高旸,果然是他。

遇见他,我顿时将所有的惊惧不快都抛到脑后,欢喜得几乎笑出声来。他淡淡笑道:“玉机,你在想什么?低着头却不看路!”这样似曾相识的一问,如暖风拂过,北岸的红梅次第盛开,烈如焰火,几乎要将这冰雪琉璃世界尽数化去。

高旸向我身后一指:“这里干净得很,什么也没有,有我在,你放心。”

回头一望,果然不见了三公主的遗体,这才放下心来。与他携手而行,虽然静默,喜悦却如悠悠空山中一泓翻涌不绝的清泉。然而他的手渐渐冷下来,如在冰下蛰伏千年的寒石,坚硬粗疏。偶一回望,但见他所过之处,留下两行无尽的血脚印。鲜红的脚印连成一线,如皇太子薨逝那一夜,宫人们匆匆点起的明灯,引着纯洁的阴魂飘向幽茫无际的漆黑宇宙。

我悚然一惊,不觉避开几分。高旸察觉到我的异样,忽将我拥进怀中。他的怀中再没有温暖而清凉的悦人气息,而是一股陈腐的血腥味。我深吸一口气,顿时心如死灰。他的下颔抵在我的肩头,一字一顿道:“玉机妹妹,我杀了舞阳君,还有吴省德。”

我猛地推开他,颤声道:“这是为何?”

高旸道:“他们诅咒我,也诅咒你,死有余辜。”

我张一张口,什么也说不出来。高旸微微一笑:“你是最懂我的。”说罢飘然远去。我心中焦急起来,踏在他的血脚印上向前追去,忽然脚下一空,顿时醒了过来。

我掀开锦被,猛地坐起身来,一抚鬓边,全是冷腻的汗珠。我抚胸平定片刻,方下榻倒水喝,一脚踢翻了唾盂,发出一连串大响。我摸到桌边,倒了一盏冷水喝下。心头大恸,不觉流泪。

忽见烛光一晃,芳馨手执烛台走了进来,问道:“姑娘醒了?要喝水怎的不叫奴婢?”说着将烛台放在桌上,又从外间的炉上拿了一壶热水进来,正倒水时,见我满脸是泪,顿时惊道:“姑娘怎么了?”

我拭泪道:“没什么,做了一个噩梦罢。”

芳馨好奇道:“什么梦?”

我冷冷道:“我忘记了。”

芳馨讪讪道:“奴婢糊涂。姑娘喝了水便睡吧,现在才交丑时。”我点点头,由她扶着重新躺下。芳馨正要掌灯出去,我叫住她道:“把灯留下。”

芳馨道:“烛光晃眼睛,姑娘睡觉本来就轻,点了灯就更睡不着了。”说罢不由分说,将灯拿走了。

我在黑暗中,一合眼便是白惨惨的冰雪世界、两行鲜红的脚印和三张青白色的惊惧面孔。是的,从我故意纵了小虾儿,令他被灭口,到我引开皇帝的疑心,致使舞阳君被扣押在刑部,其实我也是杀害三位公主的帮凶。在这宫闱之中,我的双手亦无声无息地染上了无辜者的鲜血。哪怕只有一丝,却永远洗不净了。

第二天,从皇后处请安回来,正用早膳时,小钱进来禀道:“大人,昨天半夜舞阳君和吴省德在狱中自裁了。”

忆起梦境,倒也不惊,只是心头哀凉如水。我缓缓放下银箸,叹道:“这个郑大人,当真是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