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册 第七章 南楼呼鹤(第2/5页)

自从公主们出事,就再没有人敢往湖上去了,湖心岛的岸芷汀兰两阁,除了日常打扫的宫人,更是无人敢去。这里是两宫与皇后的伤心之地。

虽然离得甚远,瞧不清楚她的脸,但敢去岸芷阁的胆大女子,又不带一个宫人相随,唯有周贵妃。既知是贵妃,便不能不上去请安,于是转头向紫菡道:“过去看看。”

紫菡道:“当真要去么?”

我点头道:“你若怕,便留在岸上好了。”

紫菡道:“这如何使得?姑姑知道了,该打奴婢的板子了。”说罢扶着我上了桥。

我在周贵妃身后十步站住,正要行礼,却听贵妃清冷的声音道:“朱大人免礼,上前来。”

我行过礼,愕然道:“娘娘并未回首,如何知晓便是臣女?”

周贵妃身子一动,露出额高鼻挺、眉目分明的侧脸,面色在满身珠光中苍白得近乎圣洁。她口角一扬:“每个人走路的轻重快慢都不尽相同,学武之人,自然能分辨清楚。朱大人的脚步素来轻而且稳,只是比数年前刚入宫之时,慢了一些。”

我屈膝道:“娘娘英明。”

周贵妃转过身,凝视我道:“朱大人入宫之后,不但行路慢了一些,还时常气短。朱大人的身子可还好么?”

清凌凌的湖水漫上水阁两侧的玉阶,凉气直逼心头:“托娘娘洪福,臣女的身子一向康健。”

周贵妃微笑道:“那就好。”说罢又转身望着湖面,轻声道,“朱大人是第一回 来景园吧?”

我北望高旸曾经居住过的与鹤馆:“正是。”说罢缓缓吟道,“太液池边鹄群下,又似南楼呼鹤。”[27]

周贵妃摇头道:“从未听过,却是何典?”

我恭敬道:“回娘娘,臣女无意中读来的残句,无典。”

周贵妃横我一眼,似笑非笑道:“汉昭帝始元元年春二月,黄鹄下建章宫太液池中。[28]朱大人过目不忘。”

我低头道:“娘娘谬赞。”

周贵妃低眉垂首,哀伤无奈的笑意在唇边一闪而逝:“何必自谦。朱大人勘破俆女史之悬案,本宫都听说了,甚好。正巧本宫有一事不明,要请教大人。”

我忙屈膝道:“臣女不敢。”

周贵妃道:“本宫仿佛记得史书中有女子为报父仇,苦心孤诣十余年的事情,朱大人可还记得么?”

我答道:“是《后汉书》的《列女传》中,赵氏女的故事。娘娘要听么?”

周贵妃道:“说来一听。”

我缓缓道:“酒泉庞淯的母亲赵娥,父亲为同县人所杀。赵娥的三个兄弟都早早亡故,赵娥阴怀感愤,潜备刀兵,候仇家十余年不能得。后遇仇家于都亭,刺杀之,诣县自首。县长尹嘉感其孝义深重,欲解印与之俱亡,赵娥不肯,她说:‘怨塞身死,妾之明分;结罪理狱,君之常理。何敢苟生,以枉公法!’后遇大赦得免罪。州郡表其闾里,束帛为礼。”

周贵妃沉默良久,方叹道:“当真圆满。”

我亦轻叹:“这样的故事,若不圆满,史官即使听见了也不会记下的。”

周贵妃道:“倘若赵娥自首之时,便判极刑,不知她临终之前,会不会有一丝悔恨?”

我明知故问:“有何悔恨?”

周贵妃道:“因前仇而丢掉性命,是否值得?”

周贵妃的母亲被逼绝食自尽,姐姐被贴身侍婢毒害致死,主谋俱是北燕皇帝萧达山。而萧达山偏偏是周贵妃的嫡亲舅父,也是她的义父。周贵妃此次执意随皇帝亲征,也是为了亲自了结这段错综复杂的恩仇。想来恩怨已了,三个儿女却也都不在了。所谓“性命”,当指义阳公主、皇太子和青阳公主的突然夭折。

原来她亦有如此孤独而彷徨的时刻。我虽不忍,仍恭敬道:“儿女为父母复仇,天经地义,即使要用性命来交换,亦在所不惜。赵娥殉法,以性命顾全忠孝,此是大义,也是天意。求仁得仁又何怨,赵娥无悔。”

周贵妃眉间略展:“不错。正是求仁得仁又何怨。”

我又道:“生与死,都不过是天道循环的一节罢了。”

周贵妃微微一笑道:“想不到朱大人小小年纪,于生死倒看得淡。”

我忙道:“臣女未曾经历生死,岂敢言看淡二字?说不定将来临死之际,比旁人都要畏死。臣女只是看多了前人的生生世世,略有感慨罢了。”

周贵妃诚恳道:“多谢朱大人。”

我与周贵妃并肩而立,默默不语。她向南,我向北,各怀心事,各自回味。过了许久,我才见她合目长舒一口气,澹然一笑,如世尊指尖那朵飘零的落花,即将盛放于江湖之间,无根而清艳。

临分别时,我忽然想起一事,遂问道:“前日桓仙姑姑送来于大人的物事,臣女整理已毕。斗胆请问娘娘,臣女当如何处置才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