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百七十三章

“危言耸听。”张士逊面无表情道:“说到底,不过是你一面之词,妄自揣测罢了。”

之前张士逊还存了要真心与陆辞建立些许交情,‘以和为贵’的念想,但在亲眼目睹了对方竟是这么个年轻意气、为私心哗宠取宠的做派后,便彻底绝了那心思。

陆辞却已说完了想说的,并没有继续与张士逊针锋相对、拼斗唇舌的意向,而是微微一笑,见好就收地退回案桌前了。

除却对此不屑一顾的张士逊外,不论是赵祯,还是另三位宰辅,却都是心情沉重。

如果真如张士逊所言的,这一切纯粹是陆辞危言耸听,全凭臆想,那都还好些。

偏偏陆辞所描述的,是他们一直隐约意识到,却避免深思的痛处。

因先帝先是泰山封禅,后是天书下凡,屡建庙宇,又是宫中大火的闹剧,国库之前积累下的财富已大有缩减。

眼下斥巨资备战西线战事,靠着官家从内库贴补,仅是正好维持,若辽主当真要来趁火打劫的话……那还真不如先走陆辞所说的这一步,先发制人了。

“卿所言事大,”赵祯默然许久,最后改了主意,将刚才还给陆辞的奏折又要了回来,郑重放入屉中:“再候上些许时日,再做决议。”

“是。”

陆辞微笑颔首,对他激起的一池涟漪宛若未闻,只悠然自在地继续批阅起公文了。

——“你当真这么说了?”

夜里用过晚膳后,原只是随口问上陆辞几句,并非真心打探朝政的柳七,一听完友人轻描淡写的概述,三魂七魄差点都被吓了出来。

见陆辞还淡淡点头,柳七是既佩服,又震惊道:“你究竟是把自己当做了九命猫,还是何时向天借了个胆来使?”

陆辞懒懒道:“堂中另几位宰执们,无一不是见惯大风大浪的,哪里会似你这般一惊一乍?”

柳七嘴角微抽,显然并不这么认为。

但他刚要开口,略斟酌一下,就讪讪地先将话给咽回去了——凭他对小饕餮的了解,莫看是个温柔斯文好说话的,却极坚持主见。他再多劝说,怕是也改变不了对方的想法的。

“你啊。”柳七沉默许久,最后叹气道:“凡事讲究一个循序渐进,你何必这般着急呢?”

陆辞摇了摇头:“非是我耐性不佳,而只怕在时间不多,容不得我以温水缓煮。”

他未向柳七提及的是,自己早在递上这封奏折时,便知定然会因所陈过于激进,不仅不会得到采纳,亦会令他被群起攻之。

不到逼不得已的时候,大多人都宁可抱持侥幸,而不愿去破釜沉舟,冒那与强邻撕破脸皮的偌大风险的。

更何况他资历尚浅,又是初为宰执,定然份量不足,凭空口白话,如何说服满朝文武?

赵祯待他一向维护,他更不好一昧利用官家的信重,为日后埋下隐患。

遗憾的是,哪怕是在意料之中,但这封奏疏的下场,到底并未因他那场简单廷辩说服了除张士逊外的所有人,而发生任何改变。

——它被官家亲手压下,纳入屉中尘封,许下缥缈承诺,却连早朝议政的大殿都去不了。

但愿当它重见天日之时,不是事态剧变之日。

只是他不惜弄得灰头土脸,也坚持折腾这么一回,自是有别的意义所在。

陆辞目前所求的,是让这封奏疏作最先的预警:至少能为迟早到来的、辽方要求增加岁贡的贪婪敲诈,埋下一枚反感与戒备的种子。

柳七仔细观察着陆辞脸色,见他初次献策受挫,却无丝毫沮丧,不免佩服:“论这遇事平心静气的功力,我怕是永远也不及你了。”

陆辞轻轻一笑,并未作出回应,只沉默地捧起茶盏来,抿了一口。

他双目放空,心思已飞到了遥远的边关去。

不知正被恋人惦记着的狄青,此时亦未曾入睡,而是独自呆在书房里头,一脸严肃地在案上奋笔疾书。

他所写的,是一封主为举荐种世衡的奏疏。

经这月余共处,他哪里看不出,自己与种世衡间虽是摩擦冲撞不断,却不过是二人惯用方法不同,目标终归是一致的。

种世衡趋于世故圆滑,好以情笼络,凡事剑走偏锋。

狄青则一板一眼,以酷法治军,除非必要,绝不轻易脱离寻常轨道。

以种世衡的才干与脾性,怕是与张亢要更对一些,却不适合与自己同处一路。

狄青看得越清楚,就越是下定决心,这天晚上,更是着手写起举荐信来了。

就在颇久未曾亲自提笔、写这些文绉绉的文章的狄青,艰难地构思着措辞语句时,忽听得下仆来报,道是昨日才赴任来的晏秦州夜访。

狄青一愣。

按理说,留积的待理政务,够晏殊不眠不休地忙活上十天半月了,昨晚的接风洗尘宴上,二人已有过简略闲聊。